第40章 遇險
說到易州的釀酒歷史, 這件事得追溯到成祖皇帝還是秦王世子的時候。
因為前朝元正皇朝覆滅的時候,紅河以南的朱夏國趁着中原大亂的機會, 出兵侵占了易州南方整整十四個郡,等于是分去了大半個易州, 留給大衍皇朝的不足十個郡,實在是可憐得很。
大衍皇朝開國以後,主要的威脅來自北方, 主要的精力也投向了北疆, 無力顧忌南疆。
直到興祖皇帝在位期間, 不作不死的朱夏人出兵侵擾易州,被鎮南侯上官翊抓住機會打反擊,收回了被占去的六個郡。此後朱夏人學乖了, 再不敢輕舉妄動, 大衍皇朝沒有機會, 也按兵不動。
至于易州剩下的八個郡,是成祖皇帝在他的父皇中宗皇帝廢帝自立那年才徹底光複的。
易州多山地, 人口也不算少,長期以來又是半數以上的領土被朱夏占據, 剩餘的部分人口衆多耕地有限,能勉強養活當地人就不錯了,根本說不上有什麽結餘, 更不可能拿糧食去釀酒。
但是成祖皇帝光複易州以後,這樣的情況發生了變化,而且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光複易州南部之後, 大衍皇朝按慣例設郡縣,又給當地的居民開出了非常優惠的政策。
就是他們願意當朱夏人,可以帶着自己所有能帶走的財産南下過紅河,朝廷絕不阻攔;他們要是願意當大衍人,那就登記造冊,該分田地就分,該服徭役就服,一切就跟易州其他地方一樣。
脫離帝國直接統治兩百多年的故土,上面生活的人來源非常雜亂,有大衍人,有朱夏人,有南越人,還有各國血統都有說不清是什麽人的,真要全部搞清楚是不可能的,只能看各人的想法了。
但是有一點,是讓成祖皇帝父子感到非常興奮的,那就是比起人多地少的易州北部,新回歸的八個郡稱得上是地廣人稀了,土地的人口承載量遠遠沒有達到上限,可以安置大量的失地人員。
允許原來生活在易州南部的人成為大衍人是一回事,可讓他們在哪裏生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中宗皇帝吸取之前開拓靈州的經驗和教訓,把易州南部的原住民大量遷居到了內地,給他們安排土地和房屋,再從內地各州遷了大量的失地人員去往易州,從而達到安撫民心穩定邊疆的作用。
易州是大衍境內最靠南方的州之一了,多山多水,雨熱同期,糧食産量并不算低。
以前的易州糧食緊張,時不時就鬧饑荒,主要還是人太多地太少,單位産量卻是不低的。易州徹底光複以後,遷進的人員較之遷出的略多一些,可是人均占有的土地面積卻是大量增加了。
剛開始,中宗皇帝不僅不收易州的糧,還不收稅,這是參照靈州的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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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沒過兩年,兼任太子內君的昭陽侯就說了,易州可以不繳糧,但是不能不納稅。中宗皇帝看了兒婿遞上來的折子,馬上就準了。靈州苦寒,不特殊照顧不行,易州還是算了,條件太好了。
然而就是這樣,易州越積越多的糧食還是讓人頭疼。據說當時去了易州南部的內地農民,每個到了那邊都是大吃一驚,這麽好的天,這麽好的地,以前怎麽就不産糧呢,是不是朱夏人不會種。
這樣的猜測大致是正确的,朱夏人的确不是很會種地,至少和中原人比起來是這樣的。肥沃的易州南部在他們手裏,完全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他們似乎認為,一塊地一年種一茬兒就不錯了。
可在中宗年間,易州不要說一年兩熟了,一年三熟都不稀奇,糧食可不就越來越多了。
如果易州的對外交通發達一些,這麽多的糧食肯定是要運出來的。易州不缺糧,總有地方缺,互通有無是件雙贏的好事。可惜易州周圍的山太高太險了,空手走都不容易,如何還能運重物。
最早讓易州人釀酒的就是成祖皇帝,這在當時的朝堂上還引起了不小的風波。
因為大多數時候,朝廷是不鼓勵民間多釀酒的,有時候還會直接下令禁止,就是害怕浪費糧食。釀酒要用糧食,越好的酒用的糧食越好,用量還不小,都把糧食拿去釀酒了,不夠吃怎麽辦。
成祖皇帝那時還是太子,監國理政總攬朝局的那種,他不顧衆人反對,堅持了自己的觀點。
成祖皇帝的理由很簡單,糧食不夠吃的時候當然不能鼓勵釀酒了,可易州的問題恰恰相反,他們是糧食多到吃不完,還運不出去,不如釀成酒再運出來賣,總比糧食白白放壞了來得好。
成祖皇帝的初衷是很好的,在當時也起到了積極的作用。說易州的東西不好運,并不是真的運不出來,而是路途艱難成本高昂,若是糧食這樣體積大分量重單價低的,運送起來毫無價值。
可是酒就不同了,尤其是好酒,利潤高達幾十倍乃至上百倍,是能給朝廷增收的。
從中宗後期開始,一直到整個成祖年間,再到睿宗前期,易州上上下下都在忙着釀酒,官家在釀,私人也在釀,還出了“碧玉”和“秋水”兩種貢酒,聲名遠播大衍各地和周邊各國。
當然了,成祖皇帝在給易州特權的同時也是給他們劃了死線的,必須無條件遵守的死線。就是每年用于釀酒的糧食不能超過當年糧食産量的一定比例,且各地常平倉的存糧必須超過一定數量。
要是有人做不到這兩條,那個郡縣以後也別釀酒了,糧食再多也要老老實實放着。
睿宗皇帝上位後,加強了對這方面的管控,他或許是在擔心,釀酒業的利潤太高了,底下的人會陽奉陰違铤而走險,不把他們管得嚴點,所謂的死線根本就守不住,那是動搖國本的大事。
睿宗皇帝的擔心不無道理,沒有成祖皇帝強大的威懾力,有些事的确應該合理收縮。
但是到了先帝登基,由于易州上繳的利稅減少,他又放寬了對這方面的要求。
于是,睿宗皇帝曾經的擔憂變成了現實,可是直到現在,朝廷也沒意識到這點。
僅從易州上繳的利稅判斷,他們每年的釀酒量是合理的,絕不影響正常的糧食儲備。可事實上,現在的易州已經不是當初的易州了。成祖年間,上繳朝廷的是大頭,當地人得到的只是小部分。
而從先帝年間到現在,朝廷收到的那部分利稅,之于易州人已經不算什麽了。更重要的是,以前易州人釀酒,那是用吃不完的糧食,釀的也是普通酒,頗有點變廢為寶的意思,當然值得鼓勵。
将近一百年的時間過去了,易州人的釀酒技術越來越好,彼此争奇鬥豔推陳出新,對糧食的需求量也是越來越高,而且很多人用的是最好的糧食,差的反而不肯要,都怕影響了自己釀的酒。
這是從上到下的一股風潮,人們根據本能追尋着利潤而行,起初也有官員感覺不妥,但是釀酒行業涉及到太多人的自身利益了,有官家有商人也有普通老百姓,根本不是個人力量可以阻止的。
于是成祖皇帝昔年劃下的死線成了虛設,易州每年釀酒用的糧食遠遠超過了那個數。
更糟糕的是,每個來易州赴任的官員都會不可避免地卷入這個旋渦,誰也抽不開身。前任的虧空不可彌補,告發上去恐怕別想活着離開易州,所以後來人越來越瘋狂,什麽存糧都敢動用。
今年地動發生之前,朝廷保守估計易州的糧食夠吃三年,救災根本不是問題。
可實際上,易州這個冬天的糧食夠不夠吃還不好說,他們的存糧已經沒了。
李縣令口才不錯,從頭到尾說得清清楚楚,君律和姜源聽完什麽疑問也沒了。
大衍總共有十三個州,易州算是比較富庶的,可就是這樣一個易州,竟然名不副實。又或者說,易州的表面還是很光鮮亮麗的,但是他的裏子,真的是沒法看了,典型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君律不想評價易州這群沒有立場随波逐流的官員,但是他覺得,最大的錯不是他們的。這是先帝的錯,這是今上的錯,沒有成祖皇帝的魄力和威望,你們老老實實學睿宗皇帝不好麽。
易州是成祖皇帝自己帶兵收回來的,他随便說句話,易州誰敢違背,根本沒人。
睿宗皇帝或許不如他的父親強勢,可是他看得清自己也看得清形勢,該放棄就放棄該收縮就收縮。
易州太遠路又太險,很容易就形成所謂的國中國,這是地理條件決定的,人力不可改變。成祖皇帝壓得住,他讓易州自由發展沒關系,睿宗皇帝擔心失控,就加強了控制,不許他們自由放飛。
先帝和今上卻是看不透這點,若是他們禦下多用點心,易州的問題不可能拖到現在才爆發。
“易州真的一點存糧都沒了?”姜源不死心地問道,這是個比糧食被人私藏還要可怕的結果。糧食被人藏了,找到也就行了,易州人起碼不會餓肚子,可糧食真的是沒有了,易州的麻煩大了。
李縣令耷拉着腦袋,老實道:“別的地方我不清楚,反正我的雲山縣,也就能撐一個月。”
劉縣令也跟着點頭道:“石南縣和雲山縣差不多,全部人喝粥的話,勉強能喝個把月。”
姜源聽得目瞪口呆,低聲吼道:“那你們之前有沒有想過今天?說話呀!”俗話說得好,手裏有糧心裏不慌,他小時候在密道裏被餓過,後來走到哪裏身上都要帶點吃的,就怕重溫舊事。
“想有什麽用,我來雲山的時候,這裏的糧倉差不多就是空的了,我能有什麽辦法。”易州的氣候條件太好了,就是年景不太好的時候,糧食也有結餘,從而慢慢地磨掉了人們的憂患心。
反正每年的糧食都會有剩的,不過是剩多剩少的問題,那麽他們使勁存着糧食做什麽,陳糧不好吃,釀出來的酒也沒有那麽好。少數人這麽想沒什麽,大多數人都這麽想,那就很可怕了。
姜源很不爽地瞪了李縣令一眼,他承認,以易州的大環境而言,獨善其身很不容易,搞不好還有性命之憂,可這位李縣令也不是什麽好人,他就是換個地方當官,估計也比現在好不了多少。
前任的虧空注定是補不起來的,無數個李縣令幹脆就學前任了。易州的酒全國聞名,要是釀出新的貢酒,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就不愁了,仕途注定是沒有指望了,那還是多掙點銀子傍身好了。
幾乎所有人都是這麽想的,易州的産糧再多有什麽用,全都去填無底洞了。
君律記得以前有人跟他說過,“瓊漿”這種酒有多難釀制,稍有不慎就全部廢了。
這意味着,每釀成一桶“瓊漿”,背後消耗的糧食數目都是非常可觀的。“瓊漿”如此,“碧玉”和“秋水”估計也差不多,更別說那些一心想要超越前人,換着花樣折騰新酒的人了。
易州人拼命追求酒的品質,以期一朝成名,其間的浪費想必是非常可怕的。
“普通老百姓手裏也沒糧?他們就不怕發生點什麽?”在君律的概念裏,一般老百姓的憂患意識還是很強的,他們總不至于把餘糧全部拿去釀酒吧,那也太瘋狂了點,他簡直不敢想象。
“糧食放在手裏有什麽用?白花花的銀子誰不喜歡?有了銀子還愁買不到糧食?”李縣令自嘲地笑了起來,官員中飽私囊,偷拿倉庫的存糧去釀酒,老百姓就把餘糧賣給高價收購的商人。
如果易州人只是老老實實釀酒,那麽易州今天的情況可能還會好點,但是易州已經不缺普通酒了,他們要釀名酒,就需要各種實驗,遇上運氣不好倒黴催的,從此傾家蕩産都有可能。
總之,在如今的易州釀酒是一場豪賭,賭贏了就是家財萬貫聲名顯赫,比如以前釀出“碧玉”和“秋水”的人,也比如以後釀出“瓊漿”的人,他們的投資得到了極其豐厚的回報。
但是這樣的全民追逐實在是太可怕了,這次的地動讓易州積累的問題來了個大爆發。
示意手下人先控制住兩位縣令,姜源把君律叫到了屋外,問他有什麽想法:“小朋友,事情比我想象中棘手多了,我現在腦子裏亂糟糟的,你有什麽看法,我發現處理他們根本不解決問題。”
發生在易州的事真相并不複雜,就是所有的糧食都被人用去釀酒了,以至于大災來臨,所有人都沒得吃。只是查到真相對姜源和君律的此行幫助不大,易州真的沒糧了,他們以後要怎麽辦。
這個時候,君律突然就想到了前世來易州赈災的虢國公。難怪李縣令和劉縣令有恃無恐,覺得王安元肯定能把欽差擺平,實在是易州這個事,捅出去了就是全完的節奏,欽差什麽好也落不到。
因為尋根溯源,這事兒可以追究到先帝和今上,可神佑皇帝怎麽會承認自己有錯,錯的當然就是欽差了。或許對當時的虢國公來說,他這是兩難之下別無選擇了。畢竟,外面的糧食運不進來,易州的災民等不及,他把實情報上去什麽問題也解決不了,還會使得自己和全家人被拖累。
如今的易州就像是個大泥潭大漩渦,每個進來的人都會毫不留情地被它吞沒無力掙紮。
“把他們殺了也沒用,這裏總得有人管事,不如我們先把人控制住,讓他們按最低量先放着糧,總不能再餓死人了,我們馬上去找伯父,還是讓他定奪吧。”君律想了想,略顯無奈地道。
姜源猶豫了下,輕聲道:“怎麽控制?你不怕他們反水?我們的人手可不夠。”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保證他們會聽話的。”君律說着從懷裏掏出個小瓶子,在姜源面前晃了晃。他不知道君瀾會怎麽做,但他可以肯定,他不是虢國公那樣的人,他們得盡快把真相告訴他。
姜源見狀眼神一亮,微微勾唇一笑,小朋友太有意思了,身上竟然帶着這樣的東西。
以七日不服解藥就會斃命作為威脅,君律成功地吓住了貪生怕死的兩位縣令。姜源又留下了幾位武功高強的親衛,兩人才匆匆忙忙地連夜帶着人離開了,他們必須用最快的速度趕到西川去。
開倉放糧不是難事,難的是縣衙的存糧所剩無幾,根本支撐不了多久,君律和姜源面對這樣的情況束手無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君瀾身上了,希望他能有好主意可以順利地解決掉這個問題。
君律萬不會想到,他和姜源的西川之行會有那麽兇險,剛離開雲山縣不久就遇到了麻煩。
原本,他們只是想抄個近路,想要早點見到君瀾,誰知走到半路,突然一陣地動山搖。
史書上有記載,大規模的地動發生後,往往會有連續的不規律的小規模地動發生。君律他們來到易州後,也遇到好幾次了,印象非常深刻,但實際影響并不算大,他們也就沒有怎麽在意。
但是這次的地動不一樣,地面晃動地非常厲害,很多之前就搖搖欲墜的房屋經過這一次,多半就會垮了。更要命的是君律他們在一個山谷裏,山上不時就有亂石滾落,砸到地上非常吓人。
“我們不能再走了,得趕緊找個地方避一避。”姜源話剛說完,君律就猛地撲了過去,抱着他在地上滾了兩圈。在姜源原來站的地方,剛剛有塊很大的石塊滾了過去,能砸出人命的那種。
地動發生的時候,野外的開闊地帶按說是最安全的,君律他們運氣不好,剛好走到了山谷的中部,前後的距離都不算近,大的地動雖然很快結束了,可餘波不斷,滾石也是源源不斷。
“山上的石頭都松了,我們大概沒有地方可以避,盡快走出山谷才是正理。”君律後怕不已地深吸口氣,否決了姜源之前的話。只要還在谷裏,他們的處境就是危險的,往哪個方向都避不開。
姜源拍拍胸口,也是有點後怕,幸好他跟小朋友在一起,要是自己的話,肯定被砸死了。
“那我們往前還是往後?”往前距離西川更近,往後是剛才走過的,路況更熟悉些。
君律毫不猶豫地指着前方道:“當然是往前了,往後我們過會兒不得再走一遍。”前後的危險程度都是差不多的,往後退的話,他們回頭還得再走一遍,誰知地動會不會繼續,還是往前更好。
不料他們剛要繼續走,君律突然頓住了,還蹲下身去摸了摸自己的腳踝。
姜源看不清君律的動作,摸索着也跟着蹲下去,輕聲道:“小朋友,你怎麽了?”
“好像是腳扭了?”不用說,肯定是之前撲倒姜源那一下的時候扭到的。
姜源微微蹙眉,順着君律的手摸過去,低聲道:“腫得好厲害?會不會傷了骨頭?”
君律想了想,搖頭道:“應該沒有那麽嚴重,就是扭到了,真是傷的不是時候。”
他們正在急着趕路呢,他在這個時候把腳扭傷了,不是給衆人增加負擔是什麽,更何況他們還是在尚未脫險的山谷。
“我背你走好了。”要不是為了救他,君律才不會受傷,他照顧他也是應該的。
君律愣了下,忙道:“不用不用,還是讓……”找個身強體壯的親衛背他不是更好麽。
“你以為你很重麽?我說了我背就是我背。”姜源斬釘截鐵不容置喙地說道。
君律只有十三歲,身高體重都不如成年人,姜源自小又是習武之人,幾名親衛也不好說什麽。
于是姜源背上君律,衆人繼續往前趕路,他們的目标是天亮之前趕到西川附近的桃源縣。
趴在姜源背上,君律頗有些不好意思,他都好多年沒有被人背過了,感覺好奇怪。
眼看就要走出山谷了,地面又是一陣晃動,規模雖然不及先前那次,可由于前面的震動,山上好些石頭已經松了。這會兒再一動,馬上就骨碌碌往山下滾,氣勢比起先前那次一點都不差。
“世兄,快走!”這是君律驚慌失措的聲音。
“世子,小心!”這是親衛們慌亂不已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