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方南跟謝軍表白了。
快到畢業季,這件事成了東林一中最轟動的一件事。怎麽說呢,謝軍女朋友把那封帶着淡淡薰衣草香氣的情書,貼到了學校大門口的布告欄。
往來師生包括家長,衆目睽睽之所在的位置,仿佛一個人被扒光了最後的遮羞物,扔到了鬧市中心,惡意滿滿。
“哎呦,這不是老方家那個二兒子嗎,我就說好好一個男孩子,成天整的不男不女的……”
“要是我兒子,這麽個二刈子早掐死算了,丢人現眼!”
“前幾天我上他家去找他媽的時候,還看着他的,描了眉毛還打了粉底,啧啧……”
“這還要不要臉?還給人家寫情書?謝大海家的小子我見過,跟徐衛國家閨女談對象的……”
方南目不斜視的背着書包走過來,穿過八卦的人群,走進停放自行車的棚子:“勞駕讓一下,你坐的是我車子。”
那個年輕女人跟避開瘟疫似的從自行車後座跳下來,讓的遠遠的,還伸手撣了撣屁股上不存在的灰:“倒黴。”
方南把洗的幹淨的書包放到車籃裏擺好,從自行車車座下面掏出抹布,擦了擦車座,又認真擦了擦後座,面不改色的開鎖推車。
邊上有人竊笑,心照不宣的看看那個臉色漲的通紅的年輕女人。
放學的學生們三三兩兩走出來,熾烈的陽光從背後映過來,在地面上投下清晰的輪廓。
日頭毒,可是車子騎起來有風吹在身上,暑氣也就沒那麽重了。東北的夏天,熱乎勁兒也就中午一段時間,過了四點太陽斜西,溫度适宜舒服的很。
“媽我回來了。”方南伸手拽了拽襯衫的下擺,那裏因為騎車起了淺淺的褶子。
劉茹坐在沙發上抹眼淚,眼睛腫腫的。難得方建軍也在家,眉毛擰的鐵疙瘩似的。
“爸。”方南四平八穩的叫了一句,打算回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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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建軍把煙屁股狠狠摔在地上,用吼的開了口:“你還有臉回來?!”
“老方!”劉茹伸手去拽方建軍:“好好說話。”
“我怎麽跟他好好說話?!都是你慣的!”方建軍急促喘息着,鼻孔張的老大,氣惱讓他額頭上的青筋都鼓出來了:“成天不學好都瞎琢磨些什麽玩意兒?你腦子是不是有病?有病去治!你能耐了啊,還敢給人家小小子寫情書了?老子這張臉都給你丢盡了!”
“老方!”劉茹剛止住的眼淚又淌了出來,聲音也高了:“你罵什麽罵!南南不是你兒子嗎?罵他你長臉啊?”
方南白淨的臉頰抽了抽,面無表情的看了看他的父母。
他們的眼神也像是在看怪物,恐懼厭惡恥辱,跟那些看熱鬧的人沒什麽兩樣。
“我回房間寫作業了。”
隔着一道門,外面的聲響一清二楚。女人的啜泣,男人的憤怒,東西被重重放下的哐當聲,拖鞋因為主人的情緒而跟地面砸出分外響亮的聲音。
心煩氣躁。
方南坐在書桌前面,一樣樣往外掏東西。他愛幹淨,書本都保護的好好的,不像一般的男生,弄的髒兮兮破爛爛書頁卷角,他的書本從學期初到學期末,除了正常使用的折舊,保存的特別好。
英語書翻到第八課,少年低着頭看書,白淨的脖頸從襯衫領口露出來,彎曲的弧度凸出清晰的頸椎骨。
“……可怎麽辦?南南還小……”
“小個屁!眼瞅着十八了還小?!”
書頁久久未動,上面的字母盯的久了,一個個仿佛跟蝌蚪般的游動起來。
“禮拜六就帶他去省城看病!這是精神病!必須得治!”方建軍拍板做了決定。
方南一直捏着的鉛筆啪嗒一聲折了,紮在掌心泛起了淺淺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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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病吧!”謝軍推了方南一把。
謝軍是打籃球的,一米八幾的大個子,綽號謝鐵塔。他這下子本身就存了怨氣,加上自身力氣大,當即推的方南趔趄了一下,狼狽的退了好幾步,差點摔倒。
“行了行了,你碰他幹啥?也不怕得傳染病!”徐曉紅拉了一把謝軍。
“真他媽膈應人。”謝軍悻悻的,朝地上呸了一口:“你以後離老子遠點!老子沒你那個變态喜好,聽清楚沒?!”
“行了,走了。”徐曉紅一看目的達到,拽着謝軍就往樓梯那邊走:“快點,我二哥他們還在家裏等着咱倆呢……”
方南靠在走廊雪白的牆壁上,涼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拂動了少年額頭上的發絲。
方南從小就長得好看。用他媽話說,跟年畫上跑下來的娃娃似的,誰見着誰稀罕,都要過來抱一抱,掐掐那水靈靈胖嘟嘟嫩豆腐樣的臉蛋兒。
劉茹那時候還一度給他留小辮兒紮頭花穿裙子的,當個女孩養了将近一年,彌補自己兩胎都是兒子的缺憾。
就為這個,方建軍在方南長大後偶爾描眉畫眼穿着打扮偏中性的“怪異”舉止中,沒少跟劉茹吵。他認為,自家二兒子不男不女的,都是劉茹那時候當女兒樣的後遺症。
方南在初中剛知道自己喜歡男孩子的時候,一度迷茫憤怒自卑到極致,也恨過劉茹。是後來一點點了解了性向天生,才釋了懷。只是劉茹自此在他面前總是自覺矮了一截,覺得對不起兒子,因為自己的心血來潮毀了兒子的一生。
靠在牆上的少年動了動,緊抿着的嘴唇松弛下來,眼底的受傷重新被他一點點埋在心底。
喜歡一個人也是錯的嗎?那些曾經讓自己輾轉反側羞澀忐忑卻最終鼓起勇氣的真心表白,就換來一句有病嗎?
“方南,你還好吧?”
有人小心翼翼的站在三步開外說話。
方南擡眼一看,是理科班的黃韬,他初中曾經的同桌。
比自己還瘦弱的小個子杵在那兒,大眼鏡片子又厚又重,壓在鼻尖上看過去有點滑稽。黃韬擰着手指頭跟自個兒較勁兒,一副想安慰又不知道怎麽開口的笨樣兒。
“我沒事,我很好。”方南咧嘴笑。
“其實,謝軍那啥,就是不懂……你別往心裏去……”黃韬看着他笑,臉色卻蒼白的沒了血色,一着急就脫口而出:“你別笑了,笑的這個磕碜。”
“是吧,”方南揉揉臉:“是挺磕碜的。”
“哎我不是這個意思,”黃韬急的臉紅:“方南你別悲觀,都是暫時的。等你考上大學離開這裏,外面天空廣闊着呢。”
“對,”方南咬了下嘴唇,告訴自己這沒什麽大不了的,要笑就對了。誰想看他笑話誰是傻逼,不能讓傻逼得逞。當然他不是說對面這個家夥:“行啊黃韬,現在大道理一套一套的。”
黃韬不好意思了,搔搔腦袋:“都是聽鋒哥說的。他說人的理想不能只看眼前這一點,走到外面再回頭,才會知道什麽叫做天高地遠,這點困難,會過去的。”
方南想了想才明白黃韬說的是誰。秦鋒,黃韬同桌,東林一中他們這一屆的名人,又帥又痞,高大結實,除了學習樣樣精通,特別耀眼的存在。可惜,人太傲了。
上課鈴響了,黃韬急三火四的往教室跑,跑到教室門口還不忘回頭跟方南做個握拳頭鼓勁兒的動作,那樣子,傻透了。
方南突然就不煩了,笑了笑自言自語:“我一定會考出去。”
離開這個小地方,離開這些愚昧無知的人,離開踐踏他的真心避之如蛇蠍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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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病,我也不去省城。”方南撂下筷子,站起身平靜的看着他爸媽還有他哥:“性向是天生的,我沒法選擇。你們要嫌丢人,我就搬出去住。”
方建軍暴跳如雷:“反了天了你!”
“南南,”劉茹拽了拽兒子的手腕,苦口婆心:“媽媽問過醫生了,你這病能治。”
方南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哪個醫生說的?”
劉茹目光躲躲閃閃的:“就、就你魏姨,你見過的。”
方南不怒反笑:“媽,魏姨是婦産科醫生,她說的你也信?”
“你這孩子,”劉茹有點急:“那醫生讀過書,不是什麽都懂點嗎?”
“很多人都讀過書,還是睜眼瞎。”方南淡淡的:“你們別操心了,我自己的事兒我心裏有數,我明年高考一定會考出去,不會再回來,不給你們丢人現眼。”
“爸!”方北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方建軍要去扇弟弟的右手:“你消消氣,消消氣。方南,快跟爸道個歉。”
“我道什麽歉?”方南嘴唇動了動:“為自己的性向道歉?還是我說自己沒病這件事?”
方北也急了,呼的一聲站起來:“怎麽着?你還有理了?你知道我們車隊那些人說的有多難聽嗎,我——”
“我不知道。”方南突然覺得很疲倦,就是那種什麽都不想說不想解釋幹脆破罐子破摔沉底的念頭:“我上初中的時候,你們打麻将你們喝酒你們出去釣魚,沒人知道我發現自己跟別的男生不一樣不喜歡女孩時候的恐慌,你們也不關心我是怎麽自我開解挺過來的。現在因為一封情書,”倔強的少年哽咽了一聲,很快打住:“你們集體聲讨我,站在對立面看我像個垃圾像個傳染病。你們認真了解過什麽叫做同性戀嗎?你們考慮過我跟個過街老鼠樣的被外面的人鄙視,我的心理感受嗎?你們……真的是我的家人嗎?”
劉茹嗚嗚的哭:“我的兒啊,媽咋不關心你了,媽這些日子聽外人說三道四戳你脊梁骨,媽的心都碎了。你才十七歲,以後的日子咋過啊……”
電風扇呼呼的吹着,桌上的飯菜都涼了。
自嘲的笑笑,方南退後兩步,鄭重的鞠了個躬:“爸媽,哥,對不起,讓你們跟着我一塊兒被人戳脊梁骨看笑話了。這會兒說什麽都沒意思,但是我保證,高考前我會專心學習,不會再去做蠢事,明年這個時候,我一定要考上大學,離開東林。”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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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慶過後,天氣很快就冷了。
方南在文科班一向舉止異類,即使幾個月前有謝軍那一出,隔了這麽久慢慢也淡了。
他獨來獨往慣了,跟誰走的都不近。原本在班裏還有兩個閨蜜般的女生好朋友,結果情書一事在整個林業局鬧得沸沸揚揚,那兩個女孩的父母也禁止她們再跟方南一塊兒玩了。
不玩就不玩。
方南撂下筆,揉了揉漲疼的太陽穴,深深覺得背書這件事堪比滿清十大酷刑。
下樓去廁所的路上,迎面遠遠看着秦鋒和黃韬兩人從廁所出來。
白雪映照下,即使沒有太陽,黃韬全身心擡頭看着秦鋒的樣子也看的一清二楚。
秦鋒不知道說了句什麽,黃韬笑的彎了腰,極快的回了一句。然後秦鋒仗着身高手長,親密無間哥倆好的胡嚕兩把黃韬的腦袋。
“哎方南,”黃韬看着方南打招呼,笑容還明晃晃的挂在臉上:“你上廁所啊。”
這話問的。方南點點頭,笑了笑就算揭過了。
錯身而過的時候,聽到秦鋒悶笑着調侃黃韬:“你個小傻逼,你怎麽不幹脆問人家,你親自上廁所啊……”
長呼一口氣,方南沒回頭,慢慢往前走。
小傻逼,你知道自己喜歡秦鋒嗎?人家看你的眼神是哥們兒,你看人家的眼神滿滿都是眷戀和崇拜。
呵,有你哭的時候。
作者有話要說:
想了想,還是打算寫方南。盡量日更,或者隔日更。老時間更新,晚上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