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新兵連像個江湖,江湖裏全是剛從男孩成長為男人的愣頭青,崇尚武力,自命不凡,血氣方剛,又帶着些少年的浪漫,憧憬不打不相識。
但周盞與原胥這倆尖子兵卻一架沒打,吃過一頓飯就成了兄弟。
不過,“兄弟”最初是由原胥單方面認定的,周盞可沒他那麽大咧咧。
那天散完步消完食,兩人各回各的班,分開時原胥問:“你以後還能給我做菜嗎?”說完抓了抓頭發,補充道:“我是說像今天這種小竈,不是炊事班的大鍋菜。”
周盞覺得很麻煩,還覺得這人臉皮厚、得寸進尺,但剛要開口說不,又想起對方有趣的吃相,還有方才在操場說的話。
原胥說父母都不在了時,他沒有往下接,猜測大約是去世了。他不擅長這種話題,原胥也不像向他讨安慰的樣子,仍是高高興興的。但現在一想,周盞還是覺得原胥有些可憐:幼年沒了父母——應該是幼年,否則不會被親戚收養,看樣子在親戚家過得也不太好……
到嘴邊的話突然說不出口了,周盞睨着原胥,不鹹不淡地說:“看情況吧,應該可以。”
原胥立即笑起來,右手捏成拳頭往他肩上一捶,“夠兄弟!真哥們兒!”
周盞不太理解原胥對“兄弟”的定義,額角跳了一下,只道:“回了。”
之後,原胥就成了1班和炊事班的常客。錢宇都背得原胥沖進宿舍的臺詞了:“盞哥啥時候回來?盞哥明天幫廚嗎?”
照常理來說,炊事班的隊員不歡迎不速之客,來走後門吃小竈的、偷包子花卷的,來一個攆一個,非打得不敢再來為止。
但原胥是個例外,炊事班上至班長下至新來的洗菜小兵,沒一個不喜歡他,一見他來,都笑着招呼:“小胥又來了?今天想吃什麽?周盞呢?快給小胥做去!”
周盞很無語,卻不得不承認原胥的确很有個人魅力。
這人嘴特甜,生得又好看,雖然剛來新兵連時顯得太白淨清秀,但看久了、看習慣了,反倒覺得比一衆糙漢們順眼許多,加之原胥身手好,能打、靈活,在尖子兵裏排得上號,性格也絲毫不娘氣,純爺們兒一個,久而久之,人氣那是噌噌往上飙。
炊事班的班長見過原胥吃飯,回來就說:“老子今天這頓飯做得值了,看他吃得這麽香,我都想再添兩碗了。”
原胥從不吝惜贊美,一來炊事班就挨個兒誇,有次把一位小個子新兵的臉都誇紅了,還是周盞過去勾住他的後領解圍:“說夠了沒?今天又想吃什麽?”
一句話,成功将原胥從新兵跟前引到自己身邊。
原胥果斷報菜名:“朝天椒炒雞翅、蒜泥白肉、肉沫茄子!”
周盞冷聲否決:“只做一樣。”
“那雙拼,雙拼行嗎?”原胥說:“辣子雞丁和肉沫茄子。”
“怎麽還興雙拼?”
“快餐店都這樣啊。你不是城市戶口嗎?不知道?”
周盞被一句“城市戶口”說得沒了脾氣,讓原胥去淘米,自己開始做“雙拼”。
自打上次差點被撐死後,原胥有了分寸,只淘一人的分量,頂多一人半,吃不完就由周盞解決。
周盞覺得自己大約是魔怔了,晚餐經常只吃半飽,等着原胥來找。
新兵連的兵們都知道,連裏的頭號尖子兵成了2班“大王”的固定飯票。
這事兒按說算違規了,但部隊靠實力說話,周盞的本事擺在那裏,原胥呢,則是又厲害人緣又好,還有炊事班的班長保駕護航,別人就算心裏有點酸,眼有點紅,也只能憋着。
不過周盞和原胥待在一塊兒時倒不是只做菜吃飯,還要切磋技能,一起進步,順帶聊個十塊錢的天。
周盞是普通工薪家庭的獨生子,家裏不寬裕,父母都是廠子裏的職工,思想陳舊,但從小沒苦着他,吃穿用度雖比不上富人家的孩子,卻也沒讓他缺吃少穿。以前他跟錢宇說,能燒一手好菜是因為窮人家的兒子早當家,這話半真半假——家裏确實沒什麽錢,但會做菜和窮沒多少關系,那是暑假去祖父母家跟着奶奶學的,算是興趣所在。
和原胥一比,他其實要幸福得多。
原胥和他一樣,也是工人的兒子,10歲之前有個條件一般的家,父母都沒什麽本事,捧着國企的鐵飯碗,沒什麽追求,日日精打細算,100塊錢能花很長一段時間。
不過窮歸窮,兩人一直努力讓兒子吃得好穿得暖。
原胥10歲的暑假,父親攢了一筆錢,準備來一次長途旅行。
因為家裏沒有多餘的錢,原胥從來沒有出過遠門,高興得不得了,恨不得馬上就出發。
原父原母也很久沒有旅行過了,上一次結伴出游還是結婚時。旅行的開銷不小,為了省錢,出發前一天,原母拿着大口袋準備去市場買些食材,做成幹糧在火車上吃。原父怕她一個人提不動,也跟着去,囑咐原胥在家好好待着,還說晚上帶牛肉幹回來。
原胥老實寫完作業,看完動畫片,餓着肚子等了一晚上,等到的卻是噩耗。
當年的農貿市場遠沒有如今這般規範,大貨車進進出出,人與車擠在一起,經常堵得水洩不通。
也是原父原母運氣不好,滿載而出時遇上一輛失控的貨車,躲閃不及,連同另外兩人,被當場撞死。
熱鬧的葬禮之後,原胥被姨母家收養,賠償金也進了姨母姨夫的口袋。而家裏那套房子是職工樓,不屬于遺産,算不到原胥頭上來。
賠償金有多少,原胥已經記不清了。
姨母家也不寬裕,還有個大原胥幾歲的兒子,收養他半是為了賠償金,半是背着道義責任。
原胥給周盞說得最多的是小時候媽媽做的菜有多好吃,爸爸踢球有多厲害,10歲後的生活幾句帶過,只說和哥哥關系不怎樣,念初中後就住校了,很少回家,16歲後能打工了,連錢也沒再跟姨母要,高中畢業來當兵,也是自己的主意。
周盞想,原胥這8年過得應該是不怎麽好的——因為寄人籬下,也因為沒錢。
原胥倒是想得開,提起姨母的吝啬時只道:“正常,貧賤夫妻百事哀嘛,他們連親生兒子都快供不起了,哪裏顧得上我。其實我挺感激他們的,好歹給了我一個能睡覺的地方。我可不想去孤兒院,太慘了,別人一看就知道你沒爹沒媽。”
說這話時,他唇角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不像自嘲,也并不苦澀。周盞看不透這笑容裏帶着什麽,心口卻沉沉地麻了一下。
三個月的新兵連很快結束,下連前一夜,原胥又來“讨飯”。
去哪個連隊不由兵決定,是上面早就定好的,大家天南海北湊到一塊兒,下連之後也許就不再是隊友。
說起來還有點傷感。
這兩天錢宇已經嚎過一回了,周盞卻沒什麽感覺,這才在一起三個月而已,離愁別緒之于他來講,有點荒唐。
但原胥一改平時的歡脫,愁巴巴地嘆氣時,他卻有點不是滋味了。
原胥說:“哎,盞哥啊,如果咱倆不能分到同一個連隊,以後就天各一方了!”
天各一方倒不至于。周盞想,在同一支集團軍同一個團裏,分得再遠,也遠不出省。
可原胥這氣一嘆,他還真覺出幾分不舍。畢竟給這家夥做了兩個多月的菜,被天花亂墜誇了個媽都不認,往後不在一起了,聽不到那些喜氣洋洋的誇獎,看不到某人痛快的吃相,會不會想念?
會吧?肯定會。
周盞挽起衣袖,“所以今天可能是最後一餐了?說吧,想吃什麽?”
“想吃什麽你都做?”
“我盡量吧。關鍵還得看有沒有食材。”
“有的有的,都有!”原胥說:“糖醋排骨,豆瓣羅非魚,白斬雞,爆炒腰花,燒白!”
周盞微皺起眉:“燒白我不會。”
其實還想說:怎麽點這麽多?
“不會啊?”原胥眼中掠過一絲失望,很快又振作了,“那換成涼拌牛肉行嗎?”
“我以為你會說——那就只做前面四樣。”周盞面上不太樂意,卻已經挑出一塊上好的牛肉。
“嘿嘿嘿!”原胥笑起來,“我也想這麽說,但我們明天可能就天各一方了啊,此時不吃,更待何時!”
周盞居然被說服了,花了兩個多小時給原胥做了一頓臨別大餐。
原胥吃得非常滿足,中途周盞覺得奇怪,但又想不通怪在哪裏。
離開炊事班前,原胥與他抱了抱,拍着他的背說:“盞哥,保重啊!”
周盞當時還有點感動,回宿舍洗了個澡,漸漸發現是哪裏不對勁了。
吃飯時,原胥情緒高漲,嘴邊挂着“天各一方”,表情卻一點兒沒有即将“天各一方”的不舍。之後抱着說“保重”時,這家夥好像還笑場了。
敢情原胥并沒有舍不得他,什麽“天各一方”大概都是說着玩。
周盞有點煩,想了想又覺得為這種事煩純屬有病。
第二天,下連的日子到了,周盞坐上去南部偵察連的車,沒過多久,一個熟悉的身影也擠了上來。
是原胥。
周盞第一反應是高興,但一想這人昨晚的舉動,很快把那份高興壓了下去。
原胥樂呵呵地走來,擠開旁邊的隊友,一屁股坐下,右臂往他肩上一挂,左手拍着胸口,“幸好幸好,我還擔心我們就此天各一方呢!”
又是天各一方。周盞唇角抽了一下,這也太假了,姓原的從昨晚到今天就沒真心流露出半點舍不得。
原胥盯着他看了半天,“吔,盞哥,你不高興嗎?”
周盞沒好氣,“啊。”
“啊什麽?我們分到一起了,我聽說還是同一個班,我都高興死了,你一點兒沒觸動?”
還觸動呢。周盞想了想,索性戳穿他:“別裝了,你昨晚說‘保重’都笑場了知道嗎?”
原胥眨眨眼,“這個……”
周盞懶得理他。
車駛出新兵連,路上一颠,原胥坐得不穩,一頭撞進周盞懷裏。
周盞低下眼皮:“……”
原胥沖他笑得特別真誠,而且沒有起來的意思。
周盞說:“起開。”
“盞哥,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原胥坐起來,“昨晚我是笑場了,還騙了你一頓離別宴。”
周盞挑眉:“騙?”
“其實吧,我早就知道咱倆分在一個連一個班了。”原胥說:“我跟我們張班關系好,他提前給我透了底。”
周盞微怔,“你不早說?”
“早說還能騙到離別宴嗎?”原胥道:“你要知道咱倆不會天各一方,昨晚肯定不會給我做五個菜,我還不知道你?”
周盞又氣又好笑,還想數落原胥,人家已經身子一仰,躺他腿上了,還說:“我都坦白了,看在我們沒有天各一方的份上,你就別生我氣了。我就是嘴饞,心眼又不壞。腿往那邊挪挪,哎對,就這樣。這樣枕着舒服。”
周盞額角跳了兩下,心道: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