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也沒甚好酒好菜, ”陳深拿起酒壺, 哈哈大笑着輪着給衆人斟酒, “這壇子酒是本官上任時百姓們送來的, 說是用百家李釀成的李子酒, 本官一直舍不得喝, 就留到今日,與諸位共享。”
蜜色的李子酒從酒壺中傾倒而出, 淡淡的甜味伴随着清冽的酒味, 衆人不由得紛紛贊嘆了幾句。
這當官的做得好不好,說再多都是虛的,只需要看老百姓對這官是什麽态度, 便能知道了。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這李子酒價輕情意重!!
賈環心裏不知怎地很不是滋味,他朝陳深看去, 正好與徒蘅鷺的視線對上了。
二人的眼神中俱都是一樣的感慨。
一桌酒席雖然也是粗茶淡飯,但是陳深這人老道熱情,故而賓主皆歡,所有人都喝得醉醺醺的,由着下人們攙扶着到各人屋子裏去歇息。
賈環年紀尚小,卻也被足足灌了不少酒,只覺得頭暈目眩,眼前一片朦朦胧胧。
被人攙扶着往床上躺的時候,勉強維持着幾分的清醒。
“三爺,醒醒。”下人們把門合上後, 陳俠這才從角落裏走出來,推了推賈環的肩膀,低聲說道。
賈環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眉頭緊鎖着說道:“陳俠,幫我倒杯熱茶來。”
陳俠倒了杯濃茶來,賈環喝了幾口才打起精神。
“三爺,我剛才發現了件事。”陳俠壓低了聲音說道,“陳深今晚好像要有動作了。”
賈環挑起眉頭,擱下手中的茶盞,“怎麽回事?你仔細說。”
陳俠道:“方才,三爺你們用宴的時候,我就躲在屋子裏,不敢出去亂走,過了沒一會兒,外頭就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那腳步聲整齊劃一,我起初還以為他們是發現了我的存在,後來聽到外頭有人在下命令,在各處都把住了人手,說是要放火。”
放火?!
賈環的瞳孔猛地收縮,他知道陳深此人喪心病狂極了,但沒想到,他竟然敢做出這等事來!
好一招釜底抽薪!
夠狠毒、夠毒辣!
他到底是什麽人?打的是什麽主意?
賈環心裏的困惑越來越多了,如果是坑騙陳俠奪得了赈災銀是因為貪婪,那給山西百姓下□□粉又是為了什麽?而這次想要将他們都燒死又是為了什麽?
賈環只覺得腦海裏的這些困惑,一個個疊加在一起,冥冥之中好像有什麽線索一閃而過,卻又抓不住。
死死地咬着下唇,賈環陷入了深思。
“三爺,您得快點兒拿個主意,他們過一會兒就會拿桐油來了。”陳俠催促道,眼下,正是生死關頭,他們這群人當中,徒蘅鷺不能死,他若出了差錯,誰也別想落得了好,白永秀那些工部大臣更是不能死,他們死了,黃河決堤誰來治理!
“你別慌。”賈環擺了擺手,他的眼神幽深,“我有辦法對付他們。”
陳俠怔了怔,眼神裏閃過錯愕,他收斂了心神,“三爺可需要我相助?”
賈環搖了搖頭,忽而又想到了什麽,“有件事,得你走一趟,你拿了這匕首,去見十六殿下,把你看到的事告訴他,叫他小心,剩下的我來辦。”
陳俠點了點頭,沒有多問,直接就去了。
賈環在陳俠面前雖然表現得很從容,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心裏滿是冷汗,如果沒有陳俠發現陳深的毒計,他們這一行人怕是都得在這裏折了命。
“咕咕咕……”
烏黑的夜幕上點綴着零星幾顆星辰,皎潔的月亮被烏雲遮住,鴿子在夜幕上劃過幾道痕跡,消失在視線內。
雖尚未入秋,但深夜的寒風依舊寒冷入骨,叫人冷不丁打了個哆嗦。
徒蘅鷺躺在榻上,微合着眼睛,眼尾迤逦,鴉羽似的睫毛在眼皮底下打上一層陰影,屋內那閃爍的燭火在風中明明滅滅,被撕扯着搖晃着身姿,好似他們前途未蔔的命運。
突然間,徒蘅鷺猛然睜開眼睛,他的眼中精光閃現,哪有醉酒的困意。
“誰?”
“大人,兄弟們已經準備好了。”書房內,一燈如豆,窗棂上,陳深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很長。
“好,只待三更一到,就送這些人下地獄去。”陳深獰笑着說道,他的面容如同惡鬼一般,眼神中閃爍着陰狠的神色,若是此時被旁人看到他這副模樣,定然能把人吓得膽子都破了。
“是!”下方屈膝跪着的衆人齊聲應道。
側卧在榻上,賈環半張半閉着眼睛,他的氣息綿長,好似絲毫沒有聽到外頭那些細細碎碎的腳步聲。
他豎起耳朵,留神聽着外頭的動靜。
“咚——”這是有什麽東西被放下來了。
“嘩——”那東西被傾倒了出來。
一股厚重的味道透過縫隙傳了進來。
賈環睜開眼睛,果然是桐油。
桐油本就容易着火,再加上今晚刮的風,不肖半柱香時間,就能夠把屋子連帶着屋子裏的人給燒死,到時候,就算陳深裝模作樣地讓人來救火,也已經趕不及了。
這樣的天時地利人和,難怪陳深迫不及待地在今晚下手。
不過,可惜了。
賈環打了個哈欠,翻轉過身子,陳深算無遺漏,卻漏算了他的存在。
也是時候該叫陳深嘗嘗自己毒計的味道了。
“大人,各處都已經準備好了。”一大漢沉着聲音說道。
陳深臉上流露出了冷酷的笑意,“叫兄弟們等着,三更一到,就叫他們命喪黃泉。”
……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更夫手中提着鑼和棒,從巷子中走過。
巡撫衙門裏四處靜悄悄的。
從京城來的大官和皇子似乎都睡熟了,寂靜的夜裏只聽到風吹過樹葉發出來的細碎聲響。
忽而,一處突然傳來了一聲聲響。
屋子外守着的人俱都吓了一跳,手中都握緊了刀劍,他們留神仔細聽着,只聽到屋內的聲響已經消失了。
衆人這才放下心來,這些人今夜都被灌了不少酒,一覺睡到大天亮都未必能醒,方才指不定是在說夢話呢。
“媽的,這小子害得老子出了一身冷汗。”一人低聲咒罵道。
“行了,老九,你和個死人過不去幹什麽,裏頭這人都活不過四更。”
“可不是,老九,要不,你進屋裏去打他一頓,橫豎到時候燒焦了也沒人看得出來。”
……
衆人一番說笑,倒把緊張不安的心情緩和了不少。
“好了,別說話了,別的地方都已經燒起來了,咱們快動手。”一年歲稍長的男人打斷了衆人的說笑。
衆人朝四處看去,果然有不少地方已經燃起了火苗了,黑色的火苗在深空中吞吐着舌尖,空氣裏漸漸彌漫開一股燒焦的味道來。
有人從懷裏掏出了火折子,正要動手。
忽而,吱呀一聲,屋門被人打開了。
衆人心裏駭了一跳,為首之人臉色緊張。
只見開門的人手持着一盞燭火,那燭火映照出他俊秀的容貌來。
“諸位三更半夜,不去睡覺,來這裏擾人好夢,怕是不好吧。”賈環笑着說道,“這等沒公德的事,小心生孩子沒□□。”
“放屁,你……”有人怒氣沖沖地怒罵道。
為首之人伸手将衆人一攔,眼神警惕地打量着賈環,“賈大人,想來你已經把方才我們說的話都聽到了吧?”
賈環臉帶笑容,一派從容的神色,“我也想聽不到,只是聽到有人說要送我等去黃泉走一趟,到底不怎麽甘心,畢竟,那等黑心黑飛沒心肝的賊人都還活的好好的,我們怎麽能死呢?”
“呵呵。”為首之人大笑,“賈大人果真年輕,竟然如此天真,須知歷來成王敗寇,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所謂的因果報應,不過是糊弄世人的罷了。”
“大哥,何必和他多廢話,直接送他去死就是了。”旁人着急地說道。
那為首之人點了點頭,往後退了一步,伸手一揮。
賈環雙手負在身後,神色淡然。
衆人中有人将那火折子輕輕一吹,一點火星便在火折子上亮起。
那人随手一抛,火折子落在地上,滾了一滾,只見漫天火焰沖天而起,空氣裏發出劈啪作響的聲音。
為首之人透過那間隙,瞧見賈環的神色,見他此時此刻,臉色竟然絲毫未變,饒是他心知二人是敵人,也不由為此人肅然起敬。
佛經中說,生死之間,有大恐怖。
此人年歲尚幼,卻能在此時此刻面色不改,比起不少自稱英雄好漢,卻在生死關頭醜相敗露的人來,不知強過多少倍。
只是可惜了,這人終究是要死的。
“男子漢,當如是。”不知有誰忍不住說了這麽一句話。
賈環回轉過身去。
衆人怔了怔,有人道:“看來,這人也是貪生怕死的,進去怕是要找方法逃出去,只是可惜了,所有的出路都已經被我們堵死了。”
“不,他好像是去搬什麽東西出來。”有眼尖的人說道。
衆人不禁定睛朝裏看去。
只見火焰吞吐的背後,賈環搬出了一把官帽椅,施施然坐了下來,手中甚至還捧着一杯茶。
面對着此等情景,饒是衆人見多識廣,也不由得瞠目咋舌,不知道作何反應好。
“他、他是瘋了嗎?”有人不解地問道。
他們見多了不少人在此等情況下的反應,有的跪地求饒,有的哀嚎不已,有的心如死灰,更多的是吓得失禁了,但他們從未見過有人這麽做過,這般從容自在,就好像,他所面對的不是滔天大火,而是輕慢歌舞的舞女一般。
為首之人定定地看着賈環。
賈環也看着他,忽而,緩緩地說道:“風向變了。”
“他在說什麽?”有人好奇地問道。
為首那人搖了搖頭,正要轉身離去,忽而,他的足尖好像被什麽燙到了一般,疼得他下意識地收回了腳。
那人低下頭去看,只見火苗吞吐着,若不是他收回了腳,這會兒腳早就被火苗吞噬了。
怎麽會?
那人詫異不已,擡眼看去,卻見到賈環好整以暇地抿着茶,看見他看來,還沖他露出個笑容來,說出了句話。
風向變了。
這回,那人看清楚了,他的腦中剎那間一片空白,風向怎會變了!
沒等這人想清楚想明白,四周的人就發出了慘叫,“火、火!”
那些本該朝屋內侵蝕而去的火舌不知幾時變轉了方向,朝着衆人襲來。
風吹得更猛了。
火舌如蟒蛇一般竄了出去。
黑夜裏,慘叫聲接連響起。
書房內,陳深站在大開的窗戶前,看着不遠處半空那袅袅升起的黑煙,嘴角輕輕勾起。
一切都如他所希望的一般進展。
這場火會把徒蘅鷺那些人都帶入黃泉,而他則“僥幸逃脫”。
而那罪魁禍首就是陳俠那夥人的餘孽。
到時候,只要清剿了陳俠那幫餘孽,自己便可以戴罪立功。
“大人、大人。”書房外,驟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陳深收斂了笑意,“進來。”
“大人,大事不好了,那些火、火……”來人跑得滿身是汗,氣喘籲籲地說道。
陳俠擰緊眉頭,他心裏忽然有些不安,喝了一聲:“到底發生什麽事?”
“大人,那些火非但沒有去燒屋子,反而是來燒我們兄弟們。”來人悲痛不已,紅着眼眶說道。
“什麽!”陳深身子一個打擺,險些倒在地上,“怎麽會這樣!”
他分明算好,今晚的風向是朝北的!火勢一起,燒得只能是屋子裏的人。
“是真的,大人,我們的兄弟已經死了不少了,大人,快讓人救火吧!”來人說道。
為了防止有人跑出來救火,陳深讓下人們把那些本該備在水缸裏的水都搬到一個地方藏了起來。
現在,陳深用的這一招毒計卻坑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