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孟淮明現住處是兩戶對門設計,中頂和兩側各裝有廊燈。
早年丁香街別墅落地窗和大門前都鋪有地墊,每一塊花色樣式都是由燕灰挑選。
後來他搬出去,那幾塊地墊就存在感低微的躺在入戶口。
直到将初七抱進室內,孟淮明的自責達到了頂峰。
在混亂的思緒中,他忽然希望這裏的門口也能有那樣的地墊,為他的小姑娘帶去哪怕一點點的溫度和柔軟。
這是孟初七又一次出人意料的出場。
但她已經無法維持她固有的灑脫和驕傲,即使是連站立都做不到了。
孟淮明和燕灰轉出樓梯間時,就注意到燈下蜷縮着一團黑影,那幾乎看不出是個人形。
少女坐在地上,一手捂住腹部,一手緊緊環抱着膝蓋,頭深埋膝間。
她穿着黑色的加絨衛衣,紮成高馬尾的黑發順着肩背流淌,以至于看不見半點膚色。
燕灰比他更早認出孟初七,他喊了一聲“初七”,自己卻如同被重擊了額頭,閉着眼扶住牆壁。
這畫面于燕灰而言實在太過熟悉。
當年的燕然也是這樣,蹲在他的單元樓燈下。
燈管接觸不良,忽明忽暗地将痛苦反複撕開又假惺惺地蓋住。
冰涼的瓷磚纖塵不染,在清亮的燈光裏反射着白晃晃的光。
燕灰屈起指節用力捶了幾次太陽穴,孟淮明沖到初七面前蹲下,走得近了,少女黏在臉側的碎發像是泡在陰冷湖底的水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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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覺有人攬起她的肩膀,艱難地擡起頭。
于是臉頰和唇角的破口淤青在燈下一覽無餘。
她見是孟淮明,掀了掀起皮的嘴唇,小聲喊:“叔叔。”
在孟淮明印象裏,這丫頭總是肆意又張揚,膽大且傲然。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麽虛弱的初七。
孟淮明一把抱起她,感受到小姑娘體溫低的不正常。
他上一次接觸到這種體溫是在燕灰身上。
這種潮濕陰寒的低溫不該滋擾這些本質向光的人。
“初七,我們馬上去醫院,你堅持住,現在哪裏難受?”孟淮明拔腿就要往電梯間去,燕灰搖搖晃晃跟在他身邊。
他握住初七的手,兩種低溫無法更替,初七卻緊緊抓住他,睜開濕漉的眼睫,那些迷茫恍惚散去,她竟擠出些笑,只是那都非常勉強:“緊張什麽……我就是,正常痛姨媽啊。”
“不要去醫院。”初七那笑還挂在嘴邊,眼淚卻失控地滴落。
她忽然十分委屈地哭起來:“……我想林爹了,我等了好久,你們怎麽總是不回來?”
“我明天就聯系他。”孟淮明恨透了這種許諾的橋段。
就好像什麽都為時過晚,才會有這注定無法實現的諾言出現。
孟初七自己都不知道她原來有這麽多眼淚。
而哭泣仿佛緩解了生理的疼痛,她單手拉着燕灰,聲音忽高忽低:“燕哥哥,你別走,我讨厭那個姓蘇的,你不要走,燕哥哥……你說的我都懂,我以為我懂……”
燕灰雙手握着她,“初七,我在這裏,我哪兒也不去。”
孟淮明眼見燕灰的臉色變得和孟初七無異。
初七空出的手拽着孟淮明的袖子,她也許想用頭發遮住糊滿眼淚的臉,亦或是那真的就是一個幼鳥尋求保護的姿态。
她顫着哭腔:“叔,我真的不想去醫院。”她害怕醫院,那是從七歲起就一個人去看病的初七,內心深埋的恐懼。
孟淮明轉身,燕灰立即從他口袋裏取出鑰匙,打開了房門。
同時拿出孟淮明的手機,高聲問:“120還是你的醫生?!”
他報了個女性的名字,燕灰就當即在通訊錄中找到并撥通,對方接線很快,燕灰簡單明了地說明這邊的情況。
得到對方的回應後,他挂掉電話,走近已經平躺下來的初七,蹲下來與她平視。
他擡手撫着姑娘濕漉的發鬓,“初七,沒什麽好怕的,你和我說,還有哪裏不舒服?”
燕灰的思維已經滑向了最可怕的結果,他甚至無法預料如果那種事再一次發生在他身邊,他會不會又失控到要去殺人。
他不能容忍他最親的兩個姑娘遭受世上最殘酷的對待,而她們本身并無過錯。
孟淮明已準備好藥箱和熱水,聽見燕灰的發問,也看見他背在身後的一只手流出細紅的血線。
孟淮明現在非常理解燕灰。
要是初七說出那個答案,自己就可能會先把燕灰綁在家裏,然後一個人把敢傷害他家女孩的人找出來,碎屍萬段。
不切身經歷,沒有人能體會到這種無力感。
那是眼睜睜看着親人受到傷害卻無能為力的恨,是不惜一切代價都要讓狂徒付出代價的賭命。
“沒有……其他都是擦傷。”
初七神情痛楚,卻還是說了一長串話:“……他們沒拿我怎麽樣,就是在外面待久了,喝多了西北風,這個就特別疼。”
燕然以前也因為宮寒,每月必定要痛上一回,嚴重時一整天都爬不起來,都是燕灰在照顧。
孟淮明機械盲目地聽從燕灰的指揮,灌熱水袋,沖泡紅糖。
初七抓着燕灰不松手,燕灰幾乎跪坐在床底鋪開的地毯上。
孟淮明經過半開的房門時,只覺眼前的畫面裏,他猶如斂着翅膀的蝴蝶。
明明一捏就碎,卻還固執的想要為花骨朵遮擋住一片風雨。
初七斷斷續續打着哭嗝。
燕灰用棉簽沾着生理鹽水将她臉上的砂礫和血塊擦淨,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話,想要讓她能疼痛中分心。
臨時買來的沖泡紅糖散着甜中夾辣的氣味。
初七喝完就眼皮打架,精神的疲倦和身體的痛感是雙重的煎熬。
她好像突然變成了很小很小的孩子,在噩夢後驚醒,害怕着空蕩的夜晚。
于是她要纏着能夠信賴的長輩說一個故事。
“森林鄉,可以嗎?”少女蜷縮着身體,軟乎乎地問,挨過一陣激痛。
孟淮明調整着室內溫度,窗外傳來車輛呼嘯而過的風聲。
初七疲倦的聲音猶如老婦,而軀殼裏的質地已經無法被看清。
“絨絨離開摘星天臺後,他去了哪裏……”
這就是這套童書的斷點,連作者本人都已放棄的結局,卻在這寒涼攀附的夜晚重新被提起。
燕灰想了想,輕聲說:“好……他還在路上啊,摘星臺的星星給他指明了方向,她們說,向東邊走吧,在太陽升起的地方,你會看見兩棵相互依偎的樹……”
“輕盈的孩子,記得放輕、再放輕一些你的腳步,它們是喜歡安寧的兩棵樹,只愛聽彼此唱的那一支歌。你聽完那兩支歌,它們巨大的葉子就會為你遮下涼爽,你還能嘗到到清甜的果子。”
“絨絨得陪他們等待太陽從西方的旸谷回到這裏,這不會太久……到那時,你就能向他們提問。請問,森林鄉在哪裏?……”
孟淮明無聲地退出了房間。
他的私人醫生匆匆趕來,得知病人已經睡下,再仔細問過症狀後,疑心只是普通的痛經。
孟淮明讓他留宿,明早直接給初七檢查。
許久後,燕灰也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房,他帶上門,樣子不比初七好上多少。
他幾乎是整個人脫力般往下滑坐在沙發裏,也不知是腿麻還是體力不支。
他半合着眼:“初七睡着了,如果晚上有狀況,我讓她打電話給我。”
“她也許不會聽話。”
孟淮明此時才從緊張中泅渡上岸。
像是經歷了一場溺水者橫游大江的博弈,渾身無處不大聲叫嚣着疲倦和後怕。
燕灰往手掌中哈氣,“我和她說,如果鈴聲一夜不響,明天就有一個新故事,如果她願意讓鈴聲響,那麽明天就會有新故事和一捧藍色妖姬。”
孟淮明将他攬過來,燕灰順從地靠着他的肩膀,額頭正抵在鎖骨間。
孩子的一場疾病能将一切的雜亂紛繁都暫時押後。
燕灰脫掉拖鞋,腿縮上沙發,也把自己抱成了一團。
抵禦寒冷的方式亘古不變。
分鐘秒針親密無間地重合,燕灰抽了抽鼻子,“初七以前也痛,但沒這麽厲害,平時她也不知道忌口,我說過她幾次,怕是也沒怎麽聽進去,這個年紀,還是仗着身體好以為能無所顧忌。”
“她自己也說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這一回該長了教訓。打架的事情先不要提,你要是能查查就先查,可能是學校裏面的人,你要給她轉學是不是也因為發現什麽不對勁?”
燕灰斷斷續續地說,他們剛結束跟組,回來就經歷這突發狀況,緊繃着的神經沒一刻放松,現在好不容易停下來,又總不能放心。
客房被醫生占去,初七則直接睡在原本燕灰的卧室,還剩的就是次卧的一張床和沙發。
但燕灰似乎并不想去睡,他更寧願靠着這張空間擁擠的沙發換取溫度。
“我從來不知道。”
孟淮明望着落地燈彎曲弧度盡頭那一把白光。
也就是那一把了,照不到沙發的邊角。
“……初七每月會吃這種苦。”
“姑娘家麽,我帶她去看過中醫,開了十天的療程,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按時喝。”
孟淮明就想起了。
他去外地給蘇曜文的新戲探班,撲了空後再輾轉多地,把蘇曜文接回到丁香街時,房子裏還有一些沒有消散的中藥味。
那時蘇曜文還皺眉說不好聞,孟淮明只當是鐘點工借他家的廚房。
他不會把孟初七和需要細致煎熬的苦藥聯系在一起。
燕灰側身靠着他,手機平放在茶幾上,他終于熬不住困,還不忘叮囑:“如果響了,就去看看初七,明天記得提醒我那個故事,還有花……你幫我記得吧。”
這話未免熟悉,不論聽者還是說者,燕灰昏昏欲睡。
“……這次是真的,我現在,真的記不住了。”
燕灰喃喃着就睡着,眼下的青灰變得格外明顯。
他脫了羽絨服,毛衣有些買短了,躬背時就會露出一小截腰。
沿着背部脊椎向下,在貼近隐秘的上方,有一只蝴蝶刺青。
那是趙豪給他紋的,也許象征三十年的不離不棄,或五千萬的典當價值。
這是安安告訴他的關于燕灰的過往。
安安在超常發揮了天臺戲份後,譏諷地說:“你看,你家的小蝴蝶就是這麽便宜。”
“燕灰”本身就是一種蝴蝶。
孟淮明早年沉溺于花影的怪誕唯美中,也曾妄想将那片斑駁的花影永遠留在燕灰的身體裏,因為花和蝴蝶才相稱。
這是文人詭誕的情懷,以及作祟的占有欲。
用刺痛的方式讓他永遠屬于自己。
可那時孟淮明把這種病态的占有欲當成一時頭腦發熱,從沒有想付諸實際。
而趙豪顯然并不在乎那麽多,他喜歡蝴蝶,于是在徐醫生提出的刺青要求時,就把蝴蝶當成枷鎖拷給燕灰。
蝴蝶煽動翅膀,效應将不可估量。
一如那場讓燕灰忙碌起來的交流會。
一如這次,要是燕灰不住進這裏,初七又要去哪裏熬她這個痛得恨不得暈厥過去的漫漫長夜。
冥冥之中的因果。
孟淮明抱緊燕灰,仿佛這樣就能從彼此身上,汲取那微末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