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酒店挂式空調不定時休眠,百葉風口收攏又扇下。
燕灰喊了一聲孟淮明的名字,無根無萍的呼喚空落落的墜在了黑夜的蕊心。
孟淮明沒有翻身,燕灰蜷縮時,被面就會發出細碎的摩擦聲,宛如白昙一重一重打開着花瓣的聲響,無可名狀的小心翼翼。
他面朝着窗簾,風漏進來,連粘稠的黑暗也泛起漣漪。
“我以前,和初七說過,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狼狽。”
燕灰聲線平穩,正要說的好像是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借着不甚明亮的空間,想要述說的渴望變得強烈,也足夠掩藏。
燕灰伸出手貼着牆,感受牆紙凹凸不平的質地。
“但我沒有做到。”
孟淮明不急于追問,只給予傾聽的憑證。
燕灰沉默了很久,呼吸綿長悠遠,孟淮明幾乎以為他已經睡着。
“你後悔嗎?一年前在蘭亭,找上我?”
瞬息間連呼吸聲都不可聞了。
不論是燕灰的,還是他自己。
他從未意料到這個疑問,會是先由燕灰問出口。
“如果你那天沒去買森林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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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孟淮明打斷他:“那天不是巧合,我就是為了去找你,早在森林鄉的首映我就見過你,聽見你和導演的談話。”
“……恩。”燕灰平靜地接受了這個虛假的初遇,或是早已感覺,再無什麽不可承受。
這就是他們感情的起點。
沒有那麽多的不期而遇,命中注定。
《小鹿絨絨和他的森林鄉》是一個純真美好的童話故事,它搭起的橋梁脆弱不堪一擊。
“所以都不大對勁。”
微薄燈光下燕灰的身體徹底沉入了陰影,他聽他緩慢地,抽絲剝繭地複述他們以往的感情,如同旁觀着酷刑。
燕灰看見天花板扭曲的形狀,“你找到我,我回應你,我們交往相愛,再終于分手,一步一步走到現在,沒有一樣是真的。”
又自言自語發問:“沒有一點真嗎?”
燕灰摸到了壁紙粘貼的銜接逢,手背青筋迸起,像是踩了禁區後觸到的高壓電。
他立即給出答複:“……是我的錯,這真的很抱歉。”
孟淮明倏然起身,将床頭櫃上一排燈全部拍亮,燕灰捂住眼,還來不及躲避這突如其來的光,孟淮明就已經把他從被子裏拖了出來。
燕灰想要睜眼,但手被他牢牢按着,在獨屬一人的漆黑中,燕灰聽見孟淮明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根本沒做錯吧,明明是我先招惹的你。我把你的資料都搞到了手,我知道你的出身、你大部分的人生經歷,還有你那些一查就能查到的愛好!你還寫森林鄉,我讀一遍就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
“只要是做好了功課,沒有人能經受住這種刻意的情感引誘。”
這是孟淮明第二次收到他道歉。
“燕灰,你是什麽時候發現蘇曜文的事情?你不恨我?”
他鉗住燕灰的下颚,迫使他擡起頭,卻不許他看見自己的臉,“如果我現在告訴你,我在和你相處的時候時時刻刻會想到蘇曜文,你還敢和我說抱歉嗎?!”
燕灰手指痙攣着掐進了被褥,他抖得很厲害,孟淮明發覺他的反常,松開手用滑落的被子将他裹住。
燕灰忽然說:“你把燈關了。”
所有房燈的開關都在床頭櫃上方都有控制按鈕,室內很快填上了黑。
孟淮明想把他放平躺下,卻意外感受到燕灰溫熱的貼近。
燕灰手腳并用地把他抱住,這簡直不能稱為擁抱,更像是在瀕死時抓住浮萍稻草。
上一段情史揭露,往事于雙方都是深重的傷害,如同以身試刃。
他總是做矛盾的事,無形中構建了沖突的場景,只有一個人在演獨角戲,分飾不同的角色,念不同的對白。
冷靜的是旁白的誦讀者,他清楚地看見孟淮明心心念念着另一個人。
孟淮明得不到又放不下,那已經不算是愛情,而是靠時間磨出的執念。
遇上這種人本應遠遠離開,他幾乎不可能完整地去和另一人重新相愛。
而編織了太多情愛的燕灰是游戲人間的天賦型選手,這些本領蟄伏在內斂之中,連他們本人都無法意料。
不冷靜的燕灰在企圖從十死無生的境地裏搏出一條生路,又找不到在正确的方法,自我保護告知他這不可行,他偏要不可為而為之。
燕灰雙手在孟淮明背後胡亂地抓撓,他焦慮困惑,到底哪裏出了錯?
蘭亭細雨的午後,燕灰剛完結森林鄉的第三部 ,前兩部的插畫版也會在今天到貨。
同時作為湯圓酒糟他也賣了本版權,賺的筆錢和存款一起足以湊夠首付。
姐姐報名成人高考,有很大希望考上好學校。
讀者網友們熱情的安利哪裏适宜居住和寫作,來自四面八方的美景在他的回複裏串聯。
父母終于稍有退讓,允許他回家看望。
那天他那樣高興,幹勁也十足,一個人就把新到貨的書卸下車,穿着工裝,戴着白手套,想一口氣搬掉最後一沓書,卻抱不穩,這時孟淮明出現幫了他一把。
他問這位西裝革履的先生要買什麽書,對方翹了嘴角,雨珠從發角滑落,将墜不墜地挂在下巴尖上。
這位先生的眼神足以停下江南連綿不絕的細雨,燕灰想到了多日不見的陽光、貓咪、和流雲藍天。
他來買森林鄉。
孟淮明就這樣輕而易舉,用一個眼神,一個答案買斷了名叫“燕灰”的IP。
如果孟淮明在他絕對的困苦中出現,燕灰還能欺騙自己只是混淆了救贖和愛的區別。
而他偏偏出現在燕灰快要擁有他想要擁有的一切都時候。
他依然選擇和他走。
“你別開燈。”
他太過畏光,點亮了燈,仿佛什麽都為時過晚,全都來不及。
燕灰圈住孟淮明的力氣太大,他清瘦的身體居然能爆發出這麽可怕的力量,連孟淮明都感到了窒息,以及深刻的惶恐不安。
“不開燈不開燈……我們不說了,我不想再騙你,但現在我、我……”孟淮明拍着燕灰的背,哄孩子似的哄他。
燕灰完全不能打開他的殼,孟淮明察覺到他在有意無意回避他們分開後發生的事。
是什麽樣的狼狽使他一想起來就出現應激?
他在已經明了的領域被圍困,卻封閉了該得到安撫的板塊。
有節奏的敲門聲驚動了靜水流深的暗。
“……孟先生,打擾了,我是住在樓上的江畔。”
孟淮明不想放開燕灰,但燕灰已經松手,他用被子蓋住頭,孟淮明揉了揉他的發頂,低聲說:“我很快回來。”
敲門的江畔就是楚鶴的經紀人。
經紀人的襯衫破破爛爛,披了條風衣,看着十分清涼地站在門口。
江畔的長相其實非常大衆,但他的目光與衆不同。
專注到熾熱,銳利到刺人,不靠鏡片的遮擋就會顯得太過鋒芒,此人身上都是工作練出圓滑和八面玲珑,唯有這雙眼睛容易纰漏本性。
孟淮明略有聽過他在行內的恢宏戰績,“永遇樂”刀光劍影的酒宴他也應付自如,游刃有餘。
而現在這位簡直像是經歷了一場打劫。
江畔那用來遮掩的金邊鏡沒了,于是孟淮明直面感覺到他煞人的眼神。
即使他嘴角烏青,額頭破了好大一塊油皮,頭發也是亂,但現在如果給他一位新藝人,他也能從頭到尾用審視的目光把對方剝一層皮。
“江先生您這是……先請進吧。”
酒店走廊都裝有監控,就算江畔不是明星沒怎麽露過臉,長時間站在監控範圍裏也總歸不妥,讓他進門則更加不當。
孟淮明不認為江畔會蠢到搞不清狀況,可既然他能敲這個門,就會有他的盤算。
屋內燕灰已經在身上套了件毛衣,江畔見他們都是睡下的樣子有些意外,畢竟現在這個點對八小時工作制的不算早,于他們來說都還是活躍時間。
“謝謝。”江畔接過燕灰遞來的紙杯,孟淮明看他臉上的傷,分明是挨了揍,江畔也不掩飾,直接說:“買藥路上被人打了。”
他将手裏已經握的皺皺巴巴的塑料袋放在桌上,裏面都是胃藥感冒藥和暖貼。
大概率他的眼鏡是在挨揍過程中遺失,這包藥倒還是完好,燕灰與孟淮明對視一眼,燕灰問:“是楚鶴先生身體不舒服?”
“實不相瞞,明天能不能起來都是個問題。”
經紀人嘆了口氣,孟淮明立即明白了他的來意。
“那江先生的意思是楚鶴明天的場次,以及開機儀式都不能參加?”
明早開機儀式後直接就是第一幕,學校的戲份幾乎沒有一場不關于楚鶴,難怪江畔連臉都不洗,頂着傷就過來。
“儀式這個還能缺半場,可儀式後是一場鄭誠的打戲和畢業,都是楚先生的重頭,他來不了耽誤進度,您找我們也沒用啊。”
江畔揉了把頭發,絲毫不在意碰到傷,好像疼痛才讓他更加清醒。
“孟編,我們知道明天的戲份重要,楚鶴他不會缺,我只是有個不情之請……明天那場打戲,能不能在晚上拍?”
孟淮明散漫地笑,半真半假地說:“這我們可做不了主。”
經紀人察覺到導演和安安的勾結,再敏銳洞察孟編劇在劇組地位的特異。
江畔怕是料想到孟淮明的回答,“沒能照顧好藝人是我的責任,這都是我的私人請求,他們連連下絆子,我除了能給他争取一點休息的時間,還能怎樣呢……”
他看向燕灰,“陳編,您在那天說賣慘不能博得同情,這點沒錯,我給你們通個消息,吳非是安安從後臺君玺那裏找來的人。”
“他這次不會出組,就是在酒店裏寫,現場所有的改動意見都會發到他那裏。”
言下之意就是剩下三個就算出現在劇組,也是純游玩觀光的性質。
是變相架空。
“我們本來就是來玩的。”孟淮明想點煙,但忍住了,“我比較感興趣你的‘賣慘’內容。”
江畔苦笑,深吸了口氣,燕灰發覺他壓抑的憤怒。
“沒什麽說的,都是下三濫的花樣,楚鶴他沒精力防,已經在出局的邊緣。”
“出局?”燕灰問:“這是一種比喻?”
“不好意思……我和藝人說習慣了。圈,局,是一個意思,飯局也好,戲局也罷,不願積積極入局,就和桌球一樣,會被打擊出局。”
“我看楚鶴不是挺積極,劇接接的勤快啊。”
江畔苦笑了一聲,燕灰挑眉,這位經紀人眼底的戾氣剎那間消失了,變得疲倦輕柔,連帶緊繃的精神都松懈下來。
“他不是還有我麽?”
作者有話要說: 目前攻受雙方都有點問題。攻一定要把舊賬翻清楚了,從一開始就是有預謀的相遇,不說清就會重蹈覆轍,雖然是在比較激動的狀态下揭露出來……受的問題就大了點……後面會揭曉。
感謝投營養液和雷的大可愛們(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