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深夜的敲門聲如同地底世界傳來的鼓點。
很久沒人來開門,孟淮明呼吸漸沉。
他知道裏面有人,在樓外仰望,二十八樓的燈火塑成方方正正的一格。
十一月的夜晚溫度驟降,寒氣上湧,涼霾彌散。
孟淮明記得那天夜裏,燕灰只穿了件薄薄的睡衣,袖管褲管搖搖晃晃,赤腳踩在地上。
他是從秋天開始就要裹毯子的體質,有地域性的風濕,孟淮明抓住他手腕的時候,觸感就像握緊一段懸垂的冰淩。
——咚咚咚!
“再敲他媽的老子頭給你擰下來!”
趙豪摔鋼板似得把防盜門往外甩,夾帶髒字的謾罵比風跑的還快,一個音不漏進到孟淮明耳朵。
鐵板差點就要砸上他的臉,孟淮明後退幾步,安全通道的應急燈全部大亮。
眼前的男人四十左右,個子挺高,大冷天也光着上半身,下面只穿了條廉價的條紋四角褲。
“你死了祖宗是不是,大半夜敲個屁門!”
用語惡劣至極,三句話沒一句不帶屏蔽詞。
擱平常孟淮明也不好惹,他當了這樣久的“文人”,罵人的本事卻比以前長進不少,在變着花樣磕碜還不吐髒字的人堆裏混久了,就算是耳濡目染。
可現在不行,他是來找人,不是來找事。
“叔,對不住您。想向您打聽個人。”孟淮明控制語速:“燕灰,他是不是在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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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什麽燕灰,沒這號人。”
趙豪抱着胳膊,不耐煩地說。
他決定來開門,純粹是因為一時興起。
每個男人心中都住了個淘氣的男孩,從小到大,男孩兒從來不介意在滿足感官的事物上浪費時間。
玩耍和應戰是一種天性。
即使汽車玩具變成了勞斯萊斯,大富翁變成了上市公司,彈珠子變成了情人的眼珠。
趙豪的興趣到了頭,就不想再和孟淮明浪費時間,他伸手拉門,眼裏都是“麻溜滾”的意思。
孟淮明按住了門柄。
趙豪那一下推的太狠,門開成了近九十度,孟淮明則眼疾手快,在他夠到門把手前搶占先機,門柄精美的浮雕壓進掌肉。
冒昧打擾的官話還不如先上手。
趙豪見狀也不驚訝,往外走了幾步,逼近孟淮明,語氣森然:“聽好了,這沒你說的人,我當你腦子不清楚,惹惱了老子,叫保安的不會是老子我。”
趙豪身材魁梧,年輕的時候沒少用拳頭講理,地痞流氓的氣質為他量身打造。
孟淮明卻笑了:“敢放我進來,他們也不怕被叫。”
趙豪黑了臉。
孟淮明半步不退。
半晌,趙豪也笑:“你小子有種。”
假如換個地方,誰要是敢在趙豪面前像孟淮明這樣嘚瑟兒,一定會被他揍,換成他剛出來闖蕩的那幾年,他不會和孟淮明廢話那麽多,恐怕早就動手。
這小子這樣狂,他就非得讓他滾幾層樓的樓梯步子,保準孟淮明天一大早就會躺在小區綠化帶上喂狗。
但現在的趙豪已經不是十五歲的趙豪,這小區因為住了不少明星和名流,一般人不能随意出入,它的門禁制度嚴格,不打招呼就想進來找人的情況幾乎不可能發生,何況是深更半夜。
趙豪原本的心情還是很不錯的。
本來就是快完事的時候,差那麽丁點的助力,被孟淮明在門外這樣一鬧,燕灰的反應不可謂不精彩。
想着燕灰抓着窗簾,驚吓中失控地尖叫出來的畫面,趙豪就覺得興奮。
他在這種事上實在有一些惡趣味,自我定位還是很高,他不當燕灰是玩物,如果只是用對待一件玩物的态度去對待燕灰,他應當一開始就把他活活掐死在了床上。
起步階段兩人都瘋地不得了,燕灰是瘋的,身體和心靈徹底背道而馳,拔刀見血的次數不少于三次。
他覺得瘋是一種病,分急性慢性,急性會傳染,慢性的病毒攜帶者容易感染複發,瘋狂因子在膨脹。
趙豪喜歡老片裏的詞,說得賊好。
“不瘋魔不成活。”
那真是極盡人類語言的概括力和感悟力。
以前趙豪的大哥訓誡他們,不在沉默着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意思就是你他|媽不把自己當瘋子看人家就會把你當傻子玩。
瘋和傻之間選一個演,你演的真了,就演成了規則。
而一旦真正把這種觀念奉為人生條例,打心眼裏認可它,向它誠服妥協,想要獲得成功就不難,活着卻很累,舒坦也不是真舒坦。
燕灰聽了這些話,眼睛定定看着他,說:“這樣太苦了。”
他的眼珠黑得簡直不正常。趙豪捂住他的嘴,燕灰有輕度的窒息,但他的眼睛還在重複:這樣太苦了。
“他在裏面。”孟淮明看出趙豪在說謊,這人起初情緒高亢,怒意卻并不濃,只是在宣洩。
孟淮明用腿死死抵住門,趙豪卻像門神一樣堵住框。
“讓我進去,如果你不答應,我就報警告你非法拘禁。”
“去你的非法拘禁。”
趙豪覺得好笑,手指戳在孟淮明的胸口,“你小子給我聽好了,最後一遍,叔看你年紀小不和你計較,找人白天來找,大半夜過來,不知道還以為你要……”
忍得一時,蓄勢待發,該出手時就出手,該出腳時就出腳,先發制人,不撿牙慧,這是趙豪在生意場上得意後起來的做派。
除此之外,對付沒禮貌又好面子的文化人,不能比文化,而是要比誰更流氣。
死要面子的人必會丢面子,太驕傲的人必會彎腰。
趙豪放低聲量,惡意地說:“以為你要……捉|奸。”
姜華在單元樓口抽煙,值夜的保安在他面前來回走了三趟。
第四趟時,保安腰間別了電棍,上前來問:“幹什麽的?”
“等人。”姜華一本正經回答。
可惜他性子耿直,臉卻長得不正派,去劇組充群演,土鼈惡棍馬賊挨個演了一遍。
趕巧今兒他穿得是一身便宜地攤貨,噴水池站着的小天使都顯得比他富貴。
深夜出現在高檔小區,就格外紮眼了。
保安不放心,沒多久又再繞回來:“哥們,大晚上等誰呢?”
假如姜華嘻嘻哈哈打趣兩聲,保安的防備意識或許就會降低,但姜華沒有,他不近人情地說:“等人,沒必要告訴你。”
停車回來的另一位助理小胡及時救場:“哎哎哎!他開玩笑的,大哥你別介意。”變戲法似得變出根黃鶴樓,嘻嘻笑:“老板的小情兒樓上鬧脾氣呢,我們幾個大老爺們上去多不好看。”
保安接了煙,再瞅了眼姜華,走開了。
越高級的地方越需要人精,顯然這位保安大哥深谙此道。
既然門崗肯放他們進來,那就有道理所在。
“你啊你,腦子還沒一小保安轉得快!”小胡捶了一拳姜華,“不會說就瞎編啊,大不了說是陳少的人,他敢拿你怎麽樣。”
陳少是這小區的住戶,也是孟淮明的發小,就是走了這一道兒,他們才能半夜進來。
姜華不解:“你我都是孟哥的人,怎麽能說是陳少的人?”
“卧槽,比以前還軸!我讓你去網上學撕逼就學成這樣?”小胡恨鐵不成鋼,要被帶不動的同事活活氣死。
姜華認真道:“學了。”
“你學了啥?”
“嘤嘤嘤。”
“……艹。”
小胡向姜華借了火,擡頭望向孤直頂上天空的高樓,哈出一口白煙。
他心裏其實還挺窩着脾氣,誰願意大晚上得跑出來喝着西北風。
雖說當年孟淮明在他落難的時候幫過他,可也說跟着他混不會受虧待,眼下虧待沒有,過的也就不好不差,孟淮明又不是大明星,他們就淨做助理的活兒,覺得實在是屈才了。
“你說孟哥怎麽回事,不久前才分了,現在又眼巴巴要演英雄救美,大晚上的,我家小菜還着等我暖被窩呢。”小胡有些抱怨。
“小菜?”姜華聽着耳生,“以前不是蓓蓓麽?”
“蓓蓓是過去式啦。”
——那你還說孟哥。
“你話都寫臉上了……別那麽想我,這不一樣。”小胡搖頭:“我都是好聚好散,就沒和妞兒們鬧翻過,不少還樂意和我當朋友。”
言下之意,就是孟淮明踢了人家,沒什麽好解釋。
他自認散了以後還能當朋友,沒準以後還能整個再續前緣,不過在小胡看來,談朋友和處對象是有差別的,朋友談一談就是圖個樂子,對象是要留着結婚。
小胡挺不理解搞同性戀這套,不久絕後了嘛,可那人偏偏是自己老板,他們這當下屬的不好過多置喙,對孟淮明那些個男朋友就打心裏不屑。
燕灰的掃尾工作由小胡一手操辦,他們的分工向來如此,所以姜華也不清楚最後到底是怎樣收的尾。
他一直當孟淮明在玩,就沒往心上去。
“姜哥,說實話,我現在挺怵的。”
小胡的煙抽的很快,“當初孟哥說斷就斷,我還以為他和尋常貨色沒什麽兩樣,現在孟哥回頭再追他,看來他比我原先估計的更厲害。”
“我看燕先生人挺好。”
“好不好,哪方面好,誰說得準。”小胡丢掉煙蒂,”對了,他找過你麽?當時我還奇怪,按理他該先找你,畢竟你比較好糊弄。”
姜華被他奚落慣了,也知道小胡對他沒什麽壞心眼,他要是想擠掉自己獨占孟先生的助理的工作,早八百年就收拾了他,根本沒在這說話的機會。
姜華仔細想了片刻,回答說:“沒有。”
繼而他愣住。
是真的沒有嗎?
二十八樓,趙豪饒有興趣地等着孟淮明變臉色。
可孟淮明八風不動,面無表情:“哪能,要捉奸我就直接帶着記者團過來了,閃光燈能直接幫我敲門。”
這下輪到趙豪沒了聲。
孟淮明知道怎麽用話術壓這些地痞流氓,和他們硬扛不是上策,他們顧及的是好不容易立起來的,讓自己跻身上流人物的包裝,盡管那包裝只是他們自我滿足的妄想。
但孟淮明沒有想到,自己明明知道這點,最後還是放棄了上策,直接選了下策。
随着擡臂的動作,孟淮明清晰地看見了趙豪肩膀上的抓痕。
指甲劃出的血道子,貓撓過一樣。
新鮮地還在滲血。
孟淮明掄起拳頭,照着趙豪的門面就招呼上去。
扭打,拳毆,沒有招式的本能攻擊。
趙豪和他在門廊前厮打,打着打着就翻到屋內,這正是孟淮明的希望,他剛想站起來,又被趙豪按倒在地。
反手一拳,孟淮明以身體年輕的優勢占了上風,就在他要撩倒趙豪時,連貫的動作突然全部停滞。
趙豪鑽了空子,一腳踢在他腹部。
孟淮明一米八的個子整個向前撲,不顧撞擊的疼痛,死死盯着前方。
燕灰抱着臂靠在卧房門邊,不知在那裏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