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回去的路上,秦魏宇說:“本想早點告訴你,一直沒找到合适的機會。”
前面紅燈,車子停步,紀之楠餘光一瞥,非常巧的,在旁邊大樓的液晶屏上又看到一模一樣的海報,那個被他壓在心底的名字就這樣被一鏟子掀了出來,攪得他胸口生疼。
秦魏宇不知道他是沒聽見還是故意不搭理,又說:“伯母剛回國我就聯系上她了,她也想見你。”
紀之楠慢慢把頭轉過來,用晦暗不明的目光看他:“也?”
“我知道,你很想她。”秦魏宇用的是肯定句。
“你不知道。”紀之楠有些不耐,說完靠着椅背閉上眼睛,一副拒絕交談的樣子。
回到家裏,他便直接上樓,進了房間剛要關門,秦魏宇在外面按住門板:“我們談談。”
紀之楠力氣不如他,索性松開手,在小沙發上坐下,給自己倒杯水喝。
秦魏宇也坐下,說:“我跟伯母約在後天。”
紀之楠冷笑,這根本不是在征詢意見,而是下達通知吧?
他把杯子砰一聲放下,直截了當道:“我不去。”
“小星,別跟自己過不去。”
每當秦魏宇喊他“小星”,他心口就止不住地戰栗。
即便如此,這種事情也不能随便妥協。
“你又知道了?你很了解我嗎?”紀之楠問。
秦魏宇微微皺眉。他對紀之楠算不上百分百了解,脾氣卻是摸透了,這小家夥總是會在這種情況下口不擇言,豎起渾身的刺來保護自己,結果往往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Advertisement
秦魏宇溫聲相勸:“不要轉移話題,伯母回來是好事,你身邊需要親人。”
他想讓這輩子的紀小星沐浴在愛裏,想修補他滿是傷痕的心。
然而這話聽到紀之楠耳朵裏卻成了另外一番含義。
需要?真正需要的時候,她在哪裏?他又在哪裏?
等到他一個人步履艱難地走出漫漫長夜,他們一個兩個的都跑出來做他的親人,要給他溫暖,卻沒人問問他還想不想要。
秦魏宇見他不說話,牽住他放在桌上的手,說:“伯母說她在國外一直都有關注你……她畢竟是你唯一的媽媽。”
“媽媽?你叫得倒是順嘴。”紀之楠拔高語調,忽而晃起腦袋,了然似的說,“哦,差點忘了,你能張嘴管任何人叫‘媽媽’,我可沒你這套見風使舵的本事。”
秦魏宇手指動了動,瞳孔陡然變暗,面孔被蒙上一層陰沉的烏雲。
紀之楠心中一凜。秦家那些破事他知道兩三分,僅僅也就兩三分而已,這種事情遠輪不到他來置喙,剛才氣急,竟然就這樣沒頭沒腦地脫口而出。
母親對于秦魏宇來說,亦是軟肋。
沉默半晌,紀之楠甚至以為自己今天必定會挨拳頭了,秦魏宇忽而擡起僵硬的手,拍拍他的手背,像在無聲地安慰他不要害怕。
“好,不去就不去。”
假期剩下的三天,兩人幾乎沒有正面交流。
周二到周四秦魏宇都有工作,紀之楠醒來時床左邊空空如也,床頭櫃上壓着紙條,無外乎“我去上班,好好吃飯”之類的關懷。
洗漱完畢到樓下,阿姨十分鐘之內就将色香味俱全的早餐擺上桌,紀之楠卻吃得沒滋沒味,總覺得這湯沒有前幾天的鮮美。
秦魏宇晚上回來吃完飯就進書房工作,紀之楠拍了兩個月的戲才得到休息,整個人處于放松狀态,熬不過十點就抱着枕頭睜不開眼,那家夥什麽時候爬上床的他都不知道。
周四晚上秦魏宇幹脆沒回來吃飯,發來信息說今晚有應酬。天黑之後,紀之楠百無聊賴地趴在床上刷微博,偶爾翻身下床伸個懶腰,站在窗口往下看,星星燈把屋子面前的路照得透亮,可是半個人影都見不到,孤單又寂寥。
昏昏欲睡時聽到樓下有動靜,紀之楠登時清醒過來,等了幾分鐘才假模假樣地拿着杯子出去,結果壓根沒和秦魏宇打上照面,那人已經鑽書房裏去了。
明天就要返回劇組拍外景,紀之楠回到房間裏收拾行李,除了幾件用不上的冬衣,其餘東西一股腦全部塞回行李箱。悶悶不樂地收拾完,擡頭看鐘,晚上十一點。
那家夥還沒忙完。
紀之楠不知道秦魏宇是不是在故意躲他。印象中他生氣的時候氣壓極低,站在他周圍都能被冰封雪凍似的,嘴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線,哪怕天皇老子都撬不開他那張金口。
下午他發來的短信明明語氣溫柔,叮囑他好好吃飯,早點睡覺,還說明天送他去機場,不像生氣的樣子。
可如果不是生氣,還能是什麽原因呢?
紀之楠一邊惴惴不安,一邊又覺得自己沒必要這樣在意,是秦魏宇自作主張在先。兩個各執己見的小人兒在心裏抱成團扭打,鬧得天翻地覆。
他坐不住,又下樓去,阿姨正做好最後一壺咖啡準備下班,紀之楠接過她手中的咖啡杯,讓她先回去,自己推開書房的門,悄聲走進去。
他以為秦魏宇在伏案工作,走進了才瞧見他仰着頭靠在椅背上,雙手抱臂在打盹,身上帶着股刺鼻的煙酒味。
紀之楠嫌棄這味道,看見秦魏宇睡夢中緊緊擰成川字的眉頭,還是頓住後退的腳步,上前拍拍他胳膊:“困了就去床上睡。”
秦魏宇沒醒,眉頭擰得更緊。
他被魇住了。
他走在一條彎曲的小道上,腳下是坑坑窪窪的泥土地,道路兩旁是綠得發黑的雜草叢。他不想往前走,背後像有什麽東西在推他,逼得他無法停下腳步。
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兩邊的草叢都變成一抹亮色也無的濃黑,他自發加快步伐,想離開這裏,想尋找光源。
一盞搖晃着的燈嵌在前路的黑暗中,他加快速度往前跑,慢慢的,一張女人的臉在眼前變得清晰,她笑起來美得像春天的嬌花。
“兒子,過來,讓媽媽看看你。”
他走過去,在離女人僅有幾步之遙時,女人突然換了一副猙獰的面孔,眼底鋪開血染的殷紅,目眦欲裂地看着他,耳邊甚至能聽見她咯吱咯吱咬牙的聲音。
“你為什麽不幫我,我還不夠可憐嗎?快幫幫我啊!”
他條件反射地轉身,沒命地跑,沒跑幾步就一腳踩空,接着跌進一潭冰冷的水中。
手腳沉重和鋪天蓋地的窒息感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大的恐慌,直到看見成串的泡泡自下往上飄,一股被扼住喉嚨的沉重恐懼,才與潮水一起将他密不透風地包圍。
他睜大眼睛也看不清下面那人的長相。那人四肢朝上,一動不動地往河底沉,白色的襯衣和黑色的頭發飄在水中,像浮游在河裏的幽靈。
他本能似的拼命往下游,往那人身邊靠近,在水的阻力下艱難地伸手去抓。
浸軟的衣服被他攥在手裏,人卻消失不見了。
“喂,你醒醒……你怎麽了?……睜開眼睛……秦岳!”
光影交織,從黑暗到光明只有短短幾秒鐘的時間。
秦魏宇睜開眼睛,花了半分鐘将視線對焦清楚。桌上的臺燈亮着,旁邊是紀小星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在笑。
他還沒有死。
秦魏宇狠狠呼出一口氣。
“喂,抱夠沒有?”紀之楠忍無可忍地出聲。
秦魏宇這才察覺懷裏有個人,他正用雙手摟着那人的腰肢,臉頰貼着人家鬓角的碎發。
紀之楠紅着臉坐在秦魏宇腿上,心想真是活見鬼了,連個反應的時間都沒能有,就被一個做着夢的醉鬼一把拽坐下來,掙都掙不開。
白舉了一個多月的啞鈴,還是這麽弱雞!
紀之楠這邊氣呼呼,秦魏宇那邊卻還心有餘悸,劫後逢生并沒有讓他覺得輕松,噩夢過後,只留下深深的後怕。
他又抱了一會兒才放手。
紀之楠迅速站起來:“你裝睡呢吧?吓死我……”
話說到一半收聲了。
他看見秦魏宇滿頭滿臉的汗,有的已經凝結成滴,從高挺的鼻梁上滑落下來,在前襟暈染開一片濕濡,臉色也是慘白如紙,比那天夾到手還要白。
“你怎……怎麽了?”紀之楠的聲音在發抖。他從未見過秦魏宇這副模樣,幾乎是下意識就開始慌亂。
秦魏宇不想吓到他,擠出笑來:“沒事,你先去睡。”
笑得比哭還難看。
紀之楠呼吸一窒,情不自禁地擡手,快要摸到他臉上時又戛然頓住,然後呆呆地收回來。
兩人到零點才各自躺下。
秦魏宇自己去了隔壁的次卧,他狀态不好,他怕再次吓到他失而複得的寶貝。
一牆之隔的紀之楠重新一人獨占大床,完全不覺得開心,眼皮很重,很累,卻無法進入睡眠。
輾轉反側一夜,想了很多,有前生也有今世。他發現自己已經開始混淆本該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同一時間發生的不同事件盤根錯節地纏繞在一起,弄得他心亂如麻。
第二天早上照鏡子,不出意外地看見兩個碩大的黑眼圈,貼了眼膜擦了眼霜,感覺不那麽幹燥了,才戴上墨鏡出去。
秦魏宇倚靠在車門上等他,紀之楠過去的時候他剛好吐出最後一個煙圈,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瓶子,朝自己身上噴了兩下才上車。
紀之楠好奇地瞅,秦魏宇道:“抱歉,昨天沒睡好,抽一根提神,你下次回來之前一定戒掉。”
紀之楠這才明白他噴香水是為了遮蓋味道。怪不得他身上的煙味越來越淡,原來是刻意在戒煙。
秦魏宇為什麽要為他做到這種地步?
那股折騰了一夜好不容易壓下去的不踏實感又卷土重來。
這些日子以來秦魏宇給了他太多承諾,太多上輩子不曾有過的溫柔,這是他從前想都不敢想的。所以就算他知道秦魏宇一言九鼎,就算依然會被吸引,也不敢踏踏實實地放在心上。
那些言語中的尖尖刺,便是他開啓的自我防禦,是他情緒不安的最直接的體現,有些甚至言不由衷,可他阻止不了自己這麽說、這麽做。
他只是膽怯了,怕某一天睜開眼睛,一切又回到原點,不過大夢一場。
到機場取票托運,離登機還有一段時間,周茹打電話來說莉莉已經提前出發去打點住宿,還說《愛的初挑戰》合同敲定,拍攝從6月中旬開始,每周一次,如果第一期錄制時他還沒有出組,節目組可以做調整,安排第二期再空降加入。
紀之楠問本季有哪些嘉賓,周茹說目前都在洽談,男嘉賓大約會再請一個演技派和一個小鮮肉,女嘉賓備選裏有劉雨卿,其他尚不明确。
“你沒在圈子裏和誰交惡吧?”周茹想了想,話鋒一轉,“不過沒關系,最終敲定前節目組會來和我們商量的,他們懂得規避風險,也不想冷場或者鬧得雞飛狗跳。”
紀之楠放了心。上輩子他沒有參加第二季,完全不記得有哪些人上了這個節目。
挂了電話就收到一條互相關注的微博艾特,點開一看,是寧瀾。
【兄弟們,我已經到啦,在這裏等你們哦!@紀之楠@郭昊】
紀之楠嘴角一抽,這小孩還敢光明正大地蹭他熱度?
想到幾小時後又要和寧瀾面對面,他就腦殼疼。
秦魏宇在一旁幫他清點物品,恢複往日裏不顯山不露水的冷靜面目,與昨晚的脆弱、狼狽的那個他判若兩人。
“錢包,身份證,機票。”
“都在。”
“充電器,毛巾,牙刷。”
“……帶了。”
秦魏宇沉吟片刻:“戒指,手镯。”
紀之楠摸摸胸口,慢吞吞說:“手镯帶着不方便。”
換言之就是丢在家裏沒帶。
秦魏宇低低“嗯”了一聲,讓他沒來由一陣心虛。
走進候機廳的最後一刻,紀之楠回頭望,秦魏宇還伫立在原地,朝他揮手,接着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
紀之楠把書包背在前面,也沖他揮揮手,嘴裏無聲地說“再見”。
沒有人知道他有多怕不告而別。
上輩子媽媽連哄帶騙地和他在紀家門口分別時,他沒想到一別就是一生。活着的最後一天,他只在公司門口遠遠地看了看秦魏宇,也沒想到那會是最後一眼。
這次互相認真地說了再見,就一定會再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