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窗外夜色圍攏上來,關宏宇看看手機,覺得時候不早了,半點沒跟周巡客氣的,就先帶着關宏峰回去休息,把他撂這兒打點人情。周巡嘿了聲,看着關宏宇一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嘚瑟勁兒,心裏又開始癢癢着想揍人。女心理學家在他身後兩步遠處站住,笑道:“關隊兄弟感情還挺好,不像我家那倆丫頭,見面不到五分鐘就打。”周巡想要應和,可不知怎麽就記起2.13案來,一時竟開不了口,只得随便敷衍句:“都這樣吧,大點兒就好了。”
周巡心裏有事兒,不自覺就手抽了根煙,點上火才想起來這是人家的心理咨詢室,忙掐滅了歉然笑笑,又到底笑不出來,半響只盯着手裏的煙卷兒問:“您就給句準話吧,老關這樣,最壞的結果是什麽?”心理學家看着他,神情嚴肅起來,半響點點自己腦袋,聲音一字一頓的:“這兒,崩斷了。”說着又指指自己胸口,“或者這兒,累垮了。”周巡突然覺得心慌,關宏峰的精神跟他的身體較了死勁兒,無論最終哪方輸或者贏,這個人都完了。
心理學家聲音柔和,帶着顯而易見的惋惜:“關隊是那種很堅忍的人吧,我聽說過他的事兒,那種叫人覺得什麽都抗得下的。”周巡再次叼起了煙,沒點火兒,很認真地糾正道:“不,他是真的什麽都抗下了。”搭檔的慘死、朋友的試探、兄弟的怨恨,還有如附骨之疽般無法甩脫的栽贓陷害,他想把身邊的人都推出去,卻無能為力地看着他們一個個被卷進漩渦,而他只能殚思極慮地算計,求那個遙不可及的真相,求盡力保全每個人。
案子剛結那會兒,周巡甚至不錯珠的盯着關宏峰,生怕這個人真松了這口氣,會那麽栽下去再醒不過來。他想跟所有人說,你們都不懂關宏峰!可自己呢,這個十五年都沒能跟他交上心的半拉兒徒弟,也同樣不懂。周巡突然有種想傾訴的沖動,好像來這兒做心理調适的是他自己:“你說老關就算是塊石頭,也該給焐熱了,可他怎麽就暖不回來了呢?”
心理學家側臉看着旁邊頭發淩亂的長豐支隊長,語重心長:“我不知道關隊長對你們做過什麽,但像他那樣的人,既然不肯原諒自己,那你們的關心照顧,甚至所有對他的好,在他心裏不過是更大的壓力。”她的目光極其溫柔,像被四月裏被陽光烘暖的春風。周巡心底猛打個激靈,覺得似乎每個角落都要被這人滲透了,看穿了。卻聽她聲音毫不間斷,徐緩而清晰地說着:“不如試試,讓他為你們做點兒什麽,讓他感覺還被需要,或許會好些。”
自從那天去過佟博士的心理咨詢室,關宏宇只要抽出時間,就軟磨硬泡地拖着他哥過去。心理治療的作用有多少,關宏峰本人自然有數,免不得有些懷疑他這個親弟弟,是不是繼酒吧老板娘劉音之後,又動起胡亂給他拉郎配的念頭。但确實有哪兒開始不同了,關宏峰覺得他平靜得像潭死水的生活,像是突然被架在了火上,咕嘟咕嘟地溫起熱泡。
先是高亞楠連續加班,忙到徹底住進支隊,關宏宇有心當個五好奶爸,奈何人笨手拙無力回天,只得向他親哥求助。想關宏峰個小四十年的母胎solo能比他好到哪兒去,頂天也就是仗着早幾分落地,做哥哥照顧弟弟時的那點兒本事,再加上從網上東拼西湊的資料,現學現賣。兩個大老爺們笨手笨腳的,總算是沒把個奶香奶香的小寶寶折騰壞。
然後就是酒吧老板娘劉音找上門來,委屈兮兮地表示她跟人吹牛,說自己參與過一起特別重大的案子,還發揮了不小的作用。其實她倒沒瞎扯,但事兒自然不能這麽往外說。而話也都撂那兒了,總不好再收回來,于是要關宏峰好歹給個面子,幫她圓場。關宏峰一臉面癱,巋然不動,任她連撩帶追讨住宿費地威脅。最後老板娘一拍桌子:“關宏峰,信不信我把你和你弟那點事兒拿去報社爆料!”關宏峰照舊面無表情地看着她,起身去拿外套圍巾。
周巡那邊自然也不可能消停,倒是沒再拉他去當顧問,可每回見面都不忘抱怨隊裏年輕人素質太差,然後明裏暗裏變着花樣的,請他去搞點兒講座培訓來□□小警員們。甚至連周疏桐也紅着臉跑來,說自己交了新男朋友,不過有葉方舟的前車之鑒擱那兒,怕再眼拙認錯了人,求關老師去給她把把關。自己點頭認下的徒弟可憐巴巴看着他,關宏峰還能說什麽,只得替劉長永盡了回當老爹的義務,順便去隊裏講了點兒經驗之談堵周巡的嘴。
到這時候,就算關宏峰真遲鈍,也能覺出不對勁兒了。然而他也着實是不懂,想不通關宏宇和周巡兩個見面就掐的人,到底是怎麽勾搭到一塊兒去的,又在他背後出了手什麽牌。有幾次關宏峰眼看着關宏宇和周巡在自己面前晃悠,差點兒就忍不住問出來,可到底還是憋得嚴嚴實實。将近二十年的老刑警心裏真是太有數了,一沒證據,二沒底牌,拿什麽去套人口供,何況這倆還是自己手把手帶出來的小狼崽子。既然不反感,那就由他們鬧騰去吧!
而彼時周巡和關宏宇也在頗為緊張地觀察着關宏峰。關宏峰依然需要靠大量鎮靜安眠藥物入睡,但已經在高亞楠的嚴密監控下,緩慢減少藥量;他依然會在各色各樣的噩夢裏驚醒,漫漫長夜卻無法踏實地睡足三四個小時,但出神的時間卻似乎比先前短了;他的健康情況依舊不容樂觀,可那緊繃的面孔卻好像越來越放松——或許只是他們的錯覺。
周巡有時候想,這人忙起來的樣子,真像回到了從前,仿佛他還是那個長豐的支隊長,大家的支柱,将所有人都庇護在鐵打羽翼之後。沒人說得準佟博士這招到底好不好用,但有希望就總歸是好的。周巡甚至想,沒關系,凡事都得慢慢來,他們有的是時間和耐心。就同以前遇見難啃的懸案那樣,一個個方法,一條條線索,一點點锲而不舍地追究下去,肯定會有問題破解、真相大白的那天。可周巡到底還是忘了,誰又許過他來日方長了?
距離2.13案告破七個月零十九天,市局傳來幕後主使施廣陵在津港現身的消息。案件主辦權不變,長豐支隊上下立了軍令狀,信誓旦旦地保證要将人捉回來,一雪前恥。可要抓幕後主使,又哪兒是那麽容易能做到的事兒。施廣陵本就是長豐支隊出來的,又當過多年市局高層,對于津港這座城市和它擁有的警力部署,乃至人事安排,都熟得不能再熟,可謂知彼知己。而長豐支隊對他,除了表面那層畫皮,所知着實有限。
縱然被拔了爪牙,老虎也還是老虎,大意不得。周巡記得頭兩年他跟關宏峰出去抓捕,一時大意,被打趴在地繳了兇器的逃犯抓着板磚拍在腦袋上,那時候關宏峰邊給他纏繃帶,邊這麽說。現在周巡又想起這句話,只覺頭上早八百年就好了的傷處又開始隐隐作痛。他确實大意了,以為時至今日,施廣陵不過是個倉皇逃竄的通緝犯,掀不起多大風浪,卻忘了哪怕只是痕檢中心的王志革,當時被同夥劫走後,也在津港,甚至長豐支隊裏頭玩了票大的。
這回施廣陵比王志革還瘋。他殺出租司機,殺便利店小老板,甚至不放過任何可能認出他來,向警方舉報其行蹤的路人。他不在乎手上有幾條人命,甚至比大部分刑警都更通曉警方的手段——真正危險的亡命之徒。将近半個月,長豐支隊跟在他屁股後面轉悠,卻連個人影兒都沒瞧見,倒是不斷有無辜市民喪命。警隊捂不住了,消息經媒體傳播,一時人人自危。
上面來電把顧海潮好個臭罵,限他三天內将人按住,不然脫衣服走人;顧海潮轉頭跟周巡拍了桌子,讓他能幹幹不能幹快滾;周巡回支隊發了通飙,開車繞着高架橋轉了三圈,最後到底還是調頭去了關宏峰家。周巡是真扛不住了,施廣陵在當地肯定還有落腳地和接應人,津港哪兒有哨點哪兒有監控他心裏門兒清,指着這點兒監控和搜查,除了被他牽着鼻子跑,根本搶不到半點兒主動。別說三天拿人回來,就是再給三十天都夠嗆摸清對方的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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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巡把車開進和光小區,遠遠看見關宏宇站在樓下。那人顯然也是剛到,目光瞥見他,臉上的陽關燦爛立時變成晴轉多雲,不等打個招呼,劈頭就道:“我說周巡,要是為案子的事,就別上樓了,我不答應。”周巡本來就窩着火,一聽這話登時炸了:“關宏宇,你他麽別蹬鼻子上臉,我來是找你哥,進不進得了門兒,你說了可不算!”
除了在他親哥面前,關宏宇何時做過這種莫名其妙的出氣筒,當場就杠上了:“是,我說了是不算,但我就是不同意。”說着頓了頓聲,挑釁地看着周巡,“你要想找我哥,行啊,先過我這關。”周巡簡直要跳起來罵娘:“你特麽知不知道,2.13案的主犯回來了,就在津港大開殺戒,你在這兒多耽誤一分鐘都可能多死一個人!”
關宏宇捏着手冷笑:“怎麽着,長豐支隊沒有我哥還破不了案抓不了人了?你也給我聽清楚了周巡,我哥現在不是警察,也不是你們什麽顧問,他就是個病人!”關宏宇說着紅了眼,突然替他哥覺得委屈,“當初不用人的時候,我哥才不過失聯半天,你們連人都不找就發協查通報,給過他半點兒信任嗎?這會兒用着他了,又開始扯什麽正義公理,犧牲奉獻,你們公安辦事兒可真厚道。周巡,今天來的要不是你,我非動手揍死他!”
周巡自己也是滿肚子苦水沒處倒,當初滅門案出來,他稀裏糊塗到了現場才知道自己的羊讓人連窩兒端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那個十五年來亦師亦友的領路人就怼了領導撂挑子不幹了,扔下偌大個支隊也不問他答不答應就放他肩上扛着。周巡心說誰特麽又體諒過我,再看着關宏宇,更恨得直咬後槽牙:靠,這話沒法談了,能動手還是直接動手吧!
按說到這地步,兩人不敞開打一場是沒可能善了。不過到底沒打起來,也無非因為那時候有個人走下樓,烏黑風衣墨藍圍巾,只那麽靜靜站着,就好像波濤洶湧的大海被壓着安定下來,他看着一觸即發的兩人,聲音冷得厲害:“你們都把我當什麽了?”然後他轉頭看向周巡,眼睛深得要命,也亮得要命,他說:“周巡,我可以回支隊接這個案子,但我要最高指揮權。”周巡幾乎下意識地松了口氣,顫着聲叫了句老關,就再不知道該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