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詩賦
之後連續幾天,秦杦一下朝就直奔南書房,算下來也上了幾堂課,教的東西亂七八糟。今天練習對仗,明天讀音律,後天講典故,大後天上手作詩……上課地點同樣混亂,荷塘邊,榕樹下,芍藥叢裏……
偏偏這無規律的教學方式大受歡迎,許多以前因為讨厭讀書而不來上學的皇家子弟們特意起了個大早擠到南書房搶位置聽課。當然,他們主要還是沖着這位新來的太傅的相貌和名氣來的。
短短幾天,皇家宗室凡是仍在讀書年紀的少年幼童,皆跑到了南書房。位置不夠,站窗邊,坐地上,頑皮的爬屋頂上揭塊瓦,可謂是花樣百出。
皇上偶然聽聞了南書房的盛況,臉上非但沒露出欣喜的表情,還愈發焦慮。當初他不知道會有這麽多人去聽課,放心地讓秦杦去授課了,現在好了,心上人被那麽多人看着,他的醋罐子就翻了。
朕的人只有朕能看!
岑熠微怒地從奏案前起身,決定去南書房一趟。
面前的一衆大臣面露惑色:“皇上,考卷還沒出完,您這是……”
岑熠握緊拳頭,咬住下唇狠狠道:“朕坐累了站着休息下,你們繼續!”
與皇上截然相反,秦杦這幾天過得很是稱心如意。他發現講課蠻好玩的,站在衆多比他小的少年面前滔滔不絕地講一兩個時辰,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或者他完全不管不顧,喝着小酒打發時間,讓學生們自行聯詩,享受着這份惬意。
尤其是這群皇族宗親家的孩子和貴族官宦子弟以渴求知識或者說是崇拜的目光極大地滿足了秦杦的虛榮心。
秦杦對這樣的日子還算滿意,便把當初突然被封官的小情緒丢到了腦後。
看來做官也不全是壞事,至少他不用接觸那塊污濁的地方,只需面對些孩子,講訴着他的理想過往。
南書房的少年中,有一人引起了秦杦的注意。那是秦杦第一天來南書房時,說皇兄特別喜歡秦杦的王爺。秦杦留心觀察了幾天,确認了這是皇上的三弟,三王爺岑炀。
他之所以引起秦杦注意,是因為他随身的一個內侍眉眼令秦杦感到熟悉,秦杦便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這一主一仆。
某個下了學的午後,南書房裏只剩了寥寥幾人,秦杦在回紫宸宮的路上想起酒壺落下了,又不好意思麻煩煙草或是小瑞子去取,就自己折回去了。
剩下沒走的都是皇上的弟弟們,因為尚未到年紀出宮建府,就都住宮裏,不急着趕回去。三王爺岑炀坐在窗邊,他的內侍竟挨着他坐下了,嘴角往上揚,心情似是不錯。秦杦不遠不近地看着,越看越覺得這內侍眼熟。也是十幾歲的少年,面容格外清秀溫潤,眼睛很是靈動,平常話不多,卻很多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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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動,我寫給你看。”岑炀看似霸道地搶下了內侍手上的羊毫筆,洋洋灑灑地在紙上寫了些什麽。小內侍笑眼彎彎,安靜地坐在一邊看着。
“這幾個字略難寫,你慢慢來。”岑炀把羊毫筆還給他,小內侍低頭接過筆,臉上飛快地染了一層紅暈,又飛快地褪去了。
“你寫太快了……”擺弄了一會兒仍無從下筆,內侍紅着耳朵把筆給回岑炀。
岑炀有着某種帶着邪魅的俊氣,勾唇一笑的樣子讓小內侍耳朵紅得更厲害了。他湊近發紅的耳邊,輕輕吹了口氣道:“是想讓我慢點?”
邊說着,他還伸手捏了下那清秀的臉蛋。可常服寬大的袖子不小心碰到了墨水,染黑了一片,內侍急忙掏出帕子蓋上去撲救:“你看你又這麽大意,這是第幾件了!”
這時秦杦已經跨進了門,聽到屋裏剩的幾位年紀更小的王爺咯咯笑了起來。
“三皇兄又把三嫂做的衣裳弄髒了,哈哈哈哈哈……”
“回去該挨罰啦!”
“……”作為先生我是不是應該管一下?
可秦杦最後選擇裝作什麽都沒看見。
只是後來秦杦更加留心這位三王爺了,也聽過幾次三王爺喚那內侍“時雨”。
時雨……梅子黃時雨?
秦杦不由得想到了賀鑄那句“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喲,這名還和自家煙草沾點關系。秦杦本就是個心大的,沒有細想下去。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便進入了八月,同時也是科考月。年前因為先帝辭世,會試推遲到此時,岑熠愈發忙碌了,根本抽不得閑去看一眼秦杦。見不了心上人的帝王變得特別暴躁易怒,衆臣皆是盡力減小自己的存在感,只求明哲保身。
于是皇上更忙了,也更暴躁了。
到了八月中旬時,會試正式開始了。
秦杦既然答應了皇上做詩賦的閱卷官,就說到做到,當天便主動跑到了垂拱殿取卷子。
皇上終于見到了心上人,心情無比順暢。
“你,你來了?”岑熠有點小緊張,畢竟有段日子沒見面了。
“嗯,卷子呢?”秦杦倒無所謂地随便找了個位坐下。環顧四周他才發現,殿裏除卻皇上外,只有他一人。
岑熠提前就叫人取了一疊答卷來,這會都給了秦杦看。秦杦接過卷子翻了翻,發現字跡都是一樣的。
“防止閱卷官認得考生字跡,所以有專人謄寫。”岑熠介紹道。
“原來如此。”秦杦看着手中字跡一模一樣的答卷,心道謄寫這東西的人真不容易,工作量這麽大。
“喝茶嗎?不苦的,我叫人放了糖。”岑熠從一旁的架子上取下茶壺慢慢斟茶,秦杦剛要拒絕,可聽說放了糖便又拿起了一杯送入口。
“好甜。”秦杦雖這麽說,眉頭卻不皺一下。
岑熠笑着不說話,埋頭工作起來,秦杦很快喝完了一杯,跟着看起了卷子。
詩賦這一考試項目在很多人看來都很沒必要存在。首先它本身就沒什麽用處,若不是為了科考,沒有人會專門去研究它。其次,詩賦的考題往往出得束縛刻板,不僅鮮少有佳作,而且與吏治要求相距甚遠。一直以來都有大臣提出廢詩賦,歷代帝王也有這麽考慮的。然而幾百上千年下來,詩賦依然好端端的沒人動。
“這些人寫的也太酸了吧。”秦杦心道難怪有人想廢詩賦,酸到掉牙的詩誰願意看啊。
“都是這樣的,前幾年那次會試父皇讓我參與了審卷,隔着層紙都能聞到那酸味。”岑熠笑道。
“早知道不答應你了,讓你自個兒感受這酸氣。”
秦杦說着繼續看起了卷子,嘴上又問,“這題目誰出的?也是股酸味。”
“禮部尚書,每回會試的詩賦題都由他負責。”
“這人多大年紀了?”
“四五十了吧。怎的?”岑熠故意湊近了些秦杦。
秦杦毫無感覺,只顧着嘲諷道:“題目酸了,作出的詩能不酸嗎?”
“你作的不會。”岑熠認真道
秦杦被哄得美滋滋的:“就是,我的詩最甜了。”
“嗯。”岑熠笑得很是寵溺。
秦杦的大多作品确實是……甜的。他因為常常行走在山河之間,寫出的詩詞大都與千山萬水相關,描繪了數不盡的風景人情,令讀者感到美好并對此充滿了向往。比如岑熠,在看過秦杦的詩集後,一段時間裏天天想着退位跑遍天下,當然現在不會了。
可真正讀懂了秦杦的人,會發現美好的最深處,皆是滿滿的苦澀與酸楚。岑熠明白,詩是由苦難鑄就的,每一位詩人,都有其苦難深重的靈魂。
秦杦改了會兒卷子便來了困意,抱着卷子回偏殿睡午覺去。确認他走遠了,岑熠低頭從袖口中抽出一張小紙片,上面是扭成一團的字,又亂又醜。這段時日他忙于科考,沒有時間去看秦杦,就在兩天前,煙草前來塞給他這張紙片。
“他昨夜睡前喝多了寫的,我抄了份給你,趕着抄的字很亂,但應該看得清。”煙草緊張兮兮地把紙片給了皇上,不忘叮囑道,“最好別讓他發現你知道這新詞,具體的……自己看吧,我得趕緊回去……”
岑熠收下紙片快速掃了眼,明白為什麽煙草要說這麽多話了。秦杦整天一副開開心心的面孔,竟然寫下了這麽惆悵蒼涼的詞句。
雙亡無奈換悲涼。嘆天蒼,望野茫。浪子迷途,幾度過淮江。恰有一帆風雨路,行忍顧,住他邦。
風華一作少年郎。月流霜,照書窗。把酒言歡,十載舊懷傷。夜裏長燈尋相告,一夢遙,雁雙雙。
岑熠盯了紙片很久,試圖靠這篇詞離秦杦的心再近一點。瑤卿寫這篇詞的時候,一定很難過吧,喝多了也會很難受……為什麽沒有在那時去看他,安慰他……年輕的帝王攥緊了紙片,心生懊惱。
這幾天得勤往偏殿跑,岑熠想着,新鋪了上等宣紙在案上,不知不覺便潑墨下筆。這樣誇瑤卿,不知道他看到會不會害羞和喜歡。
估計只喜歡,不會害羞,岑熠想到秦杦的厚臉皮,搖頭笑了笑。
萬種情思何在,風流一世難尋。
多情轉盼念平生,緣故語言常笑。
絕塵詩心仙骨,飄蓬千古絕唱。
唯有天地此游仙,既作江湖淡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