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杭城
六月,江南杭城。
江南街頭一天到晚都繁華而喧鬧。初夏之時,杭城商業主幹道兩旁的茶樓酒樓和小攤紛紛推出了各色符合夏季時令的美味,夥計們上街拉客,街上好一派熱鬧景象。
“綠豆糕,甜甜粉粉的豆糕嘞——”
“八寶蓮子粥!冰糖蓮子!炸藕合……”
“客官幾位呀?我們家酒樓有鴨丁燴鮮蓮子,鮮藕肉夾……”
秦杦悠閑地走在路上,遠遠看見這情景,轉而抄進小道,繼續慢悠悠地在巷子裏亂逛。就這點東西,也好意思出來糊弄人。啧啧,外鄉土佬包……
幾個月未歸鄉,這裏變化倒也不大。常去的酒樓在白牆後露出一角,漸漸越來越近,眼見後門挂着的小匾額出現了,秦杦含笑跨入門檻。
打瞌睡的夥計在夢裏聽見輕盈的環佩相碰聲,一個激靈醒了。眼前這位許久未見的年輕公子竟比幾個月前更俊美了,一雙桃花目笑意盈盈,愈顯風流勾人,淺紫色的緞綢常服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俊俏的身段,半散半束着的一頭及腰烏發,更襯得他面冠如玉,天質自然。
“秦,秦公子。”夥計忙上前招呼,生怕怠慢這不好伺候的爺,“樓上公子們已等候多時了,還請您随小的來。”
“勞煩了。”秦杦微笑點頭,摸出幾塊碎銀子給他,擡步跟上,卻又暗自疑惑哪兒來的“公子們”。不是只有一個嗎?
擇味樓的生意一年四季都紅火得很,一樓的大堂永遠人聲鼎沸。秦杦老遠便聽到酒令聲聲,當然,更多的是前來喝酒劃拳的漢子們的喧嚷。只見大堂裏的大多客人三三兩兩湊在一堆,起哄鬧騰,偶爾會有碗碟破碎的聲響。秦杦蹙眉,搖頭跟上夥計。這才沒來幾個月,高雅的酒樓竟成了亂騰騰的酒館樣兒,真不像話。
“客官,麻煩讓讓,哎,麻煩……”夥計領着身後那位爺艱難地穿過大堂,轉眼就出了汗。同時,俊美風流的少年引起了衆多人的注意,大堂裏一時議論紛紛,于是愈吵鬧了。
“那不是秦詩人嗎?他從蜀地游玩歸來了?”
“哪兒呢……哇!果真如傳聞所言,是個大美人……”
“這相貌,城西錦香樓的小倌也不及啊……”
周圍人不約而同對說這話的人翻了翻白眼。私下說也就罷了,還敢在人家面前說?
Advertisement
夥計聽到這些閑言碎語,轉頭道歉:“公子莫怪罪,您別在意這些粗人……”
“無妨。”秦杦倒是無所謂,他反而還蠻喜歡聽別人議論他的,尤其是誇他比優伶小倌一類生的美。
因為那就有得玩了。
擡腳上樓梯前,秦杦故意回頭,沖衆人嬌俏一笑。
這一笑,大堂裏瞬時鴉雀無聲。
說起來,秦杦這人可是出了名的,甚至比他的詩還要有名。詩詞歌賦只有文人欣賞,他的人卻是不識字的人也知道。
秦杦假意苦惱:人比作品紅,我還能說什麽?
兩年前,他游經京城正逢先帝下诏,為慶元宵在宮門前征詩。文人才子一抓一大把,可結果出乎意料,秦杦這年僅十五歲的少年郎竟憑一首随意下筆的詞折服了在場所有人,拔得頭籌。如今他早忘了當時寫了什麽,但那些文人卻無比激動,邊把他後來重寫在包炸藕的油紙布上搶來搶去,邊贊嘆秦杦的詞寫得真好……
于是,著名詩人秦杦就這樣出爐了。
出了名後,不少權貴人家和書香門第争着請他到府上做客,想求得他的筆墨。原以為這種滿腹才華的人極難請動,誰料秦杦接受了他們的邀請,一個不落地到他們府邸拜訪,還留了不少墨寶。同時,這位少年詩人也毫不客氣地收了他們不少銀子,吃喝了他們不少好東西,帶走了他們一件件珍寶……
真的,一點也不客氣……
雖然出名很賺錢,可以不愁吃喝了,但有些龌鹾事是難避免的。秦杦深感無奈,長得好看就是苦惱,總有人見了他起色心,趁他不注意撫手啊,摟腰啊,摸大腿啊……
“大人莫動了……”嘴上這麽說着,秦杦卻媚笑一下,欲拒還迎地往那人的懷裏靠。
那人滿臉肥油,嘴越咧越開,眼裏是遮不住的欲望,聽他這話,憋得不行了,伸手就去扯秦杦的腰帶。扯到一半,秦杦又是一笑,接着一拳頭往那人臉上招呼。
敢碰你秦大爺的人早死了。
秦杦幼時,雙親便去世了。他也無所謂懼,不打算照紙片上的地址去投靠遠親,拎上小包袱,只身一人離開了從小到大生長的故土。
那年他七歲。
從此行盡天涯,靜默山水間。
常年在外的他,每過一段時間必定要回家鄉杭城歇腳。這裏有他熟悉的人和去處,可以厚臉皮地蹭吃蹭住,休息很久。
于是進那雅間前,他思考着此次要停留多久,才能吃空雅間裏那人的錢袋子。
夥計轉頭确認他跟着,無意識地望着眼前的美人出神了幾秒,然後臉一紅,匆匆扭頭把門推開:
“蔣少爺,秦公子來了。”
雅間內坐着數位輕裘寶帶、美服華冠的公子,看着皆已及弱冠。他們大都是江南中的官宦貴族子弟,自然是氣度不凡,俊美非常,其中主座上的那蔣家嫡大少爺更是出彩,聽見夥計的通報,回頭擡眼望去。
秦杦一進來,立刻把他們給比下去了。
“蔣成仁——”
秦杦看着一屋子人,心想不是說好了就兩人私下會會嗎?這群人怎麽回事?
“哎呦,秦大爺來啦。”蔣成仁對這位爺了解得很,知道他這是對自己帶人來不滿了,連忙起身上前迎接。
秦杦不予理會,徑直拉開主座上蔣少爺剛剛坐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臉上看不出是什麽表情。蔣成仁裝作沒看見老友正用餘光打量那幾人,拿了個瓷杯斟上煮好的茶水,放到他面前。
“前兩天我跟他們去喝酒,喝多了不小心把今天咱倆見面的事給說了,他們吵着要來,我攔不住……你不用理他們,我們聊自己的啊。”他低聲道。
“又跟這些人喝酒?”秦杦瞪大了雙眼。他一向讨厭和這些官宦貴族子弟來往,自然對老友的行為感到不滿。
“推不掉,下次不去了。”蔣成仁笑着坐到一邊,也給自己添了添茶。
旁邊的幾個少爺家世都不簡單,自然見過秦杦一兩面,可是沒多少機會近距離接觸,因此不停對蔣成仁擠眉弄眼,暗示他引薦一下。然而蔣成仁壓根沒看見,仍低聲跟秦杦說着話。
秦杦他爹考了一輩子科舉,死前仍是個秀才。考不得功名,書生要想糊口是件難事,何況他爹一個窮書生,還娶了妻有了兒子。雖對考功名不死心,但他還是選擇在蔣府的私學裏做教書先生。蔣家待他一家不錯,秦杦也便得以進了私學,跟着蔣大少爺讀書。
所以從咿咿呀呀學語起,兩人就認識了。
兩個都不是愛讀書的,面上裝的熱愛學習且成功瞞過了兩人的爹,背地裏搞了不少事情,例如裝病逃學,找人代寫作業什麽的,相處得甚是愉快。
後來,秦杦的爹娘去世了,蔣父有意留下秦杦陪大兒子讀書,蔣成仁也希望小夥伴留下來。可秦杦謝絕了蔣家的好意,獨身一人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家鄉。
在異鄉途中,他常常想起故鄉杭城的大街小巷,想起那裏的人。想得不行了,秦杦就跑回去,把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夥伴揪出來,吃光他的錢袋子。
“其實有件事,本不好麻煩你……”蔣成仁支支吾吾道,不敢直視老友,伸手把桌角擺着的一碟藕粉桂糖糕推到秦杦面前。
“哦。”秦杦眼睛一亮,徒手抓起一塊塞進嘴裏。
蔣成仁看向雅間角落,秦杦出于好奇跟着看去,發現那裏還坐着一個人。
“薛舅舅!”蔣成仁招手,無視其他人的目光。
名叫薛定的青年站起,身着一襲長袖錦服,氣質顯然和周圍的纨绔子弟不同,秦杦眯起眼,憑着在外闖蕩多年的眼力判斷,這是個有學識的人。
“我小表舅薛定,去年中了舉人,現今進京趕考路過我家住段日子。”蔣成仁也起身,分別介紹道,“舅舅,這是我好友,你知道的,大名鼎鼎的詩人秦瑤卿……”
秦杦,字瑤卿。
秦杦擡眼瞪他。這家夥,一點也不知道要低調。
薛定拱手,微微笑道:“薛定,表字任瞻,久聞秦弟大名,卻無緣一見。今日終有此機,得以向秦弟讨教詩賦之學,薛某深感榮幸。還望秦弟提點。”
秦杦立時明白了,這人是為詩賦科來讨教的。
他今年年初到上個月一直待在蜀地玩,雖然蜀地偏險,消息不通,但還是知道皇帝駕崩,新皇登基之事。因此,今年的會試推遲至八月。
可人家是寒窗苦讀了二十多年的貢士,要他一個不好好讀書只會游山玩水的十七歲少年指點,開玩笑吧?
秦杦把目光投向蔣成仁。蔣成仁卻躲開了,往自家舅舅靠了靠笑道:“薛舅舅,還不趕緊把你的作品拿出來給他瞧瞧,機會難得啊!有錢也找不來機會讓大詩人指點!”
“誰說的?”秦杦嗤嗤地笑,“誰給的多就給誰看。”
“……”蔣成仁尴尬極了。老友這拆臺技術一年更勝一年啊……
薛定在一旁微笑,淡定自如地從衣袖中掏出詩稿。
既然人家真要自己提點,秦杦也不在乎這是否玩笑了,接過薛定遞來的詩稿看了起來。只是才看了幾行,他便放下了詩稿。
“怎麽不看了?”蔣成仁湊在後頭看着,見老友突然放下詩稿,緊張問道。薛定也不再從容淡定,眉頭微皺,對秦杦的行為感到疑惑。
“辭藻華麗浮誇,內容虛而無用。”秦杦簡簡單單評價完,就把詩稿還了回去,繼續埋頭吃自己的藕粉桂糖糕。這詩一看便知是為了應付科考,迎合閱卷官,是他最讨厭的類型,看了就覺得惡心。有時間還不如多吃點東西,省的看這些浪費生命。他又多咬了幾口糕點,以減輕惡心感。
薛定尴尬愣在原地,與外甥面面相觑。蔣成仁被秦杦吓了一大跳,想不到他出口竟不留一點絲情面……不過也是,如果秦杦什麽時候口下留情了,就不是秦杦了……
秦杦一口一個糕點,吃得不亦樂乎。可似乎少了什麽……
酒!
“哎你們誰,拿酒來!”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的杭城純屬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