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近十年的鬼市往來,加上這些時日謝長臨的無條件縱容,瑤光這個只進不出的“貔貅”還是囤積了一些好東西的。
他将這些全拿了出來,替蘇忏兌換回了那支鳳羽長生木的朱砂筆。
小娃娃此時肚內空空,仰着一張被雷火熏黑的小臉,傻兮兮的高舉着自己的戰利品。他人幾乎跟筆一樣高,發尾也燎焦了,卻緊緊抱着蘇忏的寶貝道,“我也能保護主人!”
“……傻孩子。”蘇忏将他抱起來,“一支筆而已,世上多的是可替代之物,用得着如此冒險嗎?”
蘇忏說着,取筆織線,将瑤光肩膀處的傷痕修補好,又問,“疼嗎?”
式神雖是無魂無魄之物,但因心血的緣故,而有了同人相差無多的軀殼,會受傷自然會疼,瑤光眼睛裏擎着淚花,卻搖了搖頭,“不疼……”
他埋首在蘇忏的頸間蹭了蹭,小聲笑道,“我要主人平安無事,我要主人能保護好自己……瑤光天底下最喜歡主人了!”
話剛說完,瑤光又想到了什麽,連忙補上一句,“還有哥哥!”
“好了,主人還有正事要辦,別總粘着他。”玉衡板着張年少老成的臉說着。
他心裏倒是感動的一團漿糊,可大概是從哪兒學了什麽“棍棒底下出孝子”的陣仗,竟全對着瑤光使了,嚴厲的連蘇忏都難及項背。
而那廂,謝長臨正自己同自己吵着架。
扶桑占據着他一半的身體,還是蘇忏讓占得,謝長臨縱使有雷霆之怒,也沒把人擠出去,他相信蘇忏自有計較。
可謝長臨包容,并不意味着蘇忏就無話可說了,他今日未曾束冠,便讓瑤光暫且趴在頭上,行至謝長臨身邊時,忽然将人一拽,目光深深的望進他左眼之中,壓低了聲音道,“府君可聽見我說話?”
“自然聽得見。”扶桑笑道。
“我讓你呆在長臨的身體裏,是因為六界缺不了你……但若府君不知好歹,再做出這樣的舉動,甚至傷害長臨的身軀,這泰山府君便讓我去做如何?”
蘇忏向來為人謙遜,再跟卓月門的你來我往間,又沾染了一身的好逸惡勞,可當初要不是他替謝長臨擋住天劫,這六界必有一處在他轄下,就算現在去争,其實也算名正言順。
“我不管你跟姬人與有何約定在前,既然現在與我們合作,府君就該有自知之明……我再問你,塔中之人是死是活?”
扶桑用着謝長臨的身體,因而有些舉措看起來非常的不合時宜,她輕輕撫了一下胸前長發,輕輕笑道,“自然是活着,倘若現在殺了他們,魂魄不能歸屬我泰山府,反而會鬧出更大的事來……還有,請觀主放心,我和姬人與的交易到此為止,我更不會傻到站在你們的對立面。”
“……”相識至今,謝長臨縱使笑也十分的克制,除了蘇忏外,幾乎無人得見,可現在卻一副風情萬種的模樣。他高眉陷目,妖孽之氣本就深重,雖不顯得違和,卻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毛骨悚然,連蘇忏都快繃不住了,背後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
但即便如此,蘇忏和卓月門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句話中的錯漏之處。
“魂魄不能歸于泰山府?”卓月門将他的巨翅收攏,色彩貧乏的的鬼市當中難得見如此斑斓之物,引得周遭許多人側目圍觀,可現在卓月門也顧不上這些目光。
他心頭窩火,方才的雷電也燎到了他引以為豪的翅膀,兩三根羽毛的尾巴尖上有一點點卷翹——近來也不知怎麽回事,從尾巴到胸背再到翅膀,他這一身養了幾千年的羽毛接二連三全遭了遭殃!
卓月門又道,“莫非姑娘之位已經空懸,竟管不住自己治下的一畝三分地?”
“倒也不算空懸,只是六界之間互有關聯,并且以人為本。大楚而今是人間大國,百家來朝,可大典卻多次廢止,于我怎能沒有影響。”
扶桑将長袖一卷,似是有些感概,“妖魔鬼怪,諸天神佛,皆有瞧不起凡人者,卻忘了六界紮根于此,無人無悲歡離合,七情六欲……亦無瘋魔或悟道。”
“……”卓月門忽然有點丢面子。
說來大楚每年有兩次祭天大典,自卓月門坐上國師之位後,皆由他主持。
七月半因鎏金尺八之故,卓月門為避麻煩,龜縮家中不出;年末這一場,卓月門又受傷嚴重,也就此耽擱……所以真說起來,扶桑淪落到這般地步,有一半是受卓月門的拖累。
“另外,魂魄不能歸于泰山府只是一時,再有一段時間,我便連兩界之門都關不上了……觀主,人為弱,妖魔神佛為強,一旦這些魂魄撞門而出,肆虐人間,後果你比我清楚。”
扶桑在謝長臨的壓制下,勉強恢複了常态,倒也顯出一分的沉穩倜傥,她低着眼睛看向蘇忏,“觀主,你可有辦法補這天漏?”
“阿忏。”謝長臨略有些擔心,以他對蘇忏的了解,此人不惹事卻也不避事,如此難題擺放眼前,他就算絞盡腦汁也要想出解決之道。
蘇忏千年前為自己而死,本就對不起天下生靈,此番若要彌補,他定舍生忘我。
謝長臨怕就怕他的“舍生忘我”。
“放心,我知道分寸。”蘇忏拍了拍謝長臨的手,“要保全別人,也要保全自己。”
謝長臨對這話很是滿意,翻手握住了蘇忏的指尖。他的體溫永遠記得比蘇忏稍高一點,蘇忏血裏帶冰,天生怕冷,總是要有個暖手爐。
“府君搞出這麽大的動靜來,難道自己沒有什麽辦法嗎?”蘇忏笑道,“你做的交易已經落幕,你要的軀殼也已經得手,但府君的眼神仍然不離我左右……說吧,需要我做什麽?”
“我就不能單純喜歡你嗎?”扶桑有些傷心,只因她這一手假惺惺謝長臨和卓月門都先後給蘇忏用過,導致蘇忏百毒不侵。這番鬼話騙騙搖光還可以,要騙他這種老油條根本不可能。
扶桑見蘇忏臉上的笑容轉冷,便又接着道,“我現在無法掌控泰山府,不消數日,魂魄必然溢散而出,困于其中至今尚未輪回者執念深重,要對付起來難上加難……唯一的辦法,就是幫我關上門。”
“而這件事上觀主幫不了我,大楚的帝王才可以。”扶桑自從用上了謝長臨的身體,便像沾染了他的習性,總是喜歡動手動腳,這時候又迫不及待地攬上了蘇忏的肩。
“……”謝長臨強烈的占有欲化成一口氣卡在喉嚨口,恨不得壯士斷臂,将扶桑埋土裏再填一把泥。
可那到底是自己的胳膊,謝長臨生生将意識彙聚到另一側,強行壓下扶桑的神志,于是這手只停留在蘇忏肩頭片刻便蜷縮回來了。
“阿忏……在她滾出去之前,不要讓我碰你,不要相信我嘴裏的任何話,”謝長臨像是白了自己一眼又道,“凡事你需要的,我自會去做。”
“……好。”蘇忏應道。
謝長臨的溫柔也可算是稀世珍寶了,天底下除了蘇忏,無人知是什麽滋味……可靠而不冒犯,涓涓如同細流,只要一回頭,蘇忏知道,謝長臨永遠在自己身後。
“真好啊……”他在心裏噫嘆了聲,平生飄零久,難得有安穩之處,可供落腳,可供休憩。
“另外……”扶桑輕哼了一聲,縱使不滿,但鑒于魔主的蠻橫不講理,扶桑能屈能伸,她又道,“我還需要有人幫忙,将不聽話的魂魄重新關回牢籠中……要是這門口沒人守着,就算我能恢複力量,恐怕這人間也是遍地焦土了吧?”
“此事尚好解決,”蘇忏沉吟了一會兒,方道,“人間是國師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必須去……加上清源觀鑒天署,和天下修道人,應該應付得了。至于泰山府……則由我、長臨和姑娘一起前往,如何?”
“只等觀主一句話。”扶桑笑起來,奈何謝長臨千年不怎麽動彈的面部肌肉十分僵硬,這笑便也不能随心所欲,乍看上去,像是在抽搐。
而這時,尚不知刀在魚上,魚在砧上的人間正是熱熱鬧鬧的好時候。
蘇恒身邊缺了這許多人,忽然就體會到了帝王的孤寒,每天坐在禦書房中盯着窗外四時之花,被老太監催着批折子。
而歡聲笑語透過宮牆,偶爾也有墜落的風筝或寫詩的花箋——蘇恒心向往之,也就沒有明令禁止嬉鬧,甚至撥出花園的一塊地來,任由後妃宮女們玩耍。
“李公公,”蘇恒對着這些雞毛蒜皮,你彈劾我來我诋毀你的折子,當真是看的頭昏腦漲,終于沒忍住将筆一拍,問“沈魚還在宮中嗎?”
“禀陛下,人還在……王爺和國師回來前,暫且由他保護您的安全。”李如海表現出了老謀深算似的誠惶誠恐。
“那他們為何還不回來?皇兄平素去鬼市不是一夜皆能往來的嗎?”
宮中荷花滿池,蓮葉亭亭,竟已到七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