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蘇忏的院子并不小,因後頭連着山崖的緣故,全都算上也有好幾畝地,因而除了蘇恒,另住些其他人也不擁擠。
山下的風是朝山上吹得,桃花瓣本就輕似一夢,洋洋灑灑的積在土層、屋頂和石桌上。道士們順其自然,只待一場雨落,花自飄零沃土肥,還能種上兩串葡萄藤——四季時令都是上天造物,切不可浪費了。
卓月門的毛雖然還沒養好,但并不影響他化人後的相貌。
當蘇恒怒發沖冠的時候,他正以徐子清眼中的傷風敗俗半披着衣服,倚着門,一雙狹長鳳眼撇過來幸災樂禍。
“陛下這話說的好,”天氣正好,風與光都溫柔,卓月門微微打了個哈欠,争取報這拔毛之仇,“王爺現在胸有丘壑,可還記得大楚是家?”
“……”蘇忏前生的記憶本就蒙塵,更何況他胸中之心也是偏的,既生在大楚,自然不會棄之不顧。
他默默白了卓月門一眼,“那國師呢?天下之民只顧一家?”
“非一家,只一人。”卓月門反唇相譏,“滄海桑田江山易改本就常事,無國無家之人是非不分,我這位子适合心寬之人,可偏偏老天瞎眼,能奈我何?”
卓月門笑道,“更何況人不同妖魔,他們自己能定規矩,不需要我橫加幹涉,現在不是挺好嗎?”
這番你來我往的語打機鋒聽得蘇恒一頭霧水,但縱使半懂不懂,蘇恒卻有一樣好處——她從不插手自己無法企及之處。
治一國尚且吃力,其它都太過高瞻遠矚,蘇恒覺得自己還是裝點糊塗比較好。
“……也有道理。”蘇忏點了點頭,居然認同了卓月門這一番歪理,轉而道:“鬼市這次提前開門的事你知道了嗎?”
吵架拌嘴你來我往這麽多年,卓月門早就習慣了蘇忏這種說不過就扯開話題的品性,也不與他為難,順着接下去道:“有所耳聞,只是原因并不清楚……”
卓月門浪蕩不羁的臉上終于現出了一分擔憂,他看着蘇忏又道,“後果你是知道的,有誰敢如此孤注一擲?”
“……你問我?”蘇忏順手拿了一塊桌上的桃花餅——入口便知是沈魚的手藝,酥而不幹,甜而不膩,回頭得讓謝長臨去讨教讨教。
卓月門心裏也清楚,當今天下,能有這般作為的人為數不多,姬人與恰好是其中之一。他只是不想再涉身這樣的麻煩裏,誰知道他那陰謀聚集的“兄弟”到底是個什麽想法,更何況人間與他何幹?六界與他何幹?
早在灼木梧桐被焚毀的時候,他的心腸就已經冷冷冰冰,烈火與溽暑皆不能融之分毫。
蘇恒在一旁就着點心喝桃花茶——曬幹的花瓣用蜂蜜漬上,挖一勺置于杯底,再用清泉煮水。雖不比貢茶清香,但看其舒展起伏卻別有韻致。
她算是看出來了,蘇忏這一遭回來還是為了撬牆角,想帶着卓月門一起去那什麽“鬼市”瞧一瞧。只不過國師偷閑慣了,近幾日更不知為何越發冷漠,每天不是觀星就是出神,本就不似凡人,活的清清靜靜,這一下只怕随時要乘風歸去了。
蘇恒腦子一抽,忽然道,“要不……我去看看?”
“不行!”蘇忏和卓月門難得異口同聲,卓月門又道,“你什麽身份?什麽能力?誰給你的膽子?”
“……”蘇恒也知道自己逾矩了。
非龍潭虎穴,或不得不去之處也就罷了,哪有頂着天下江山的身家性命,妄自去冒險的帝王,也忒不負責任了。
蘇恒不甘心的又往杯子裏添了一勺桃花蜜。她也曾一身戎裝,打的四面小國聞風喪膽,反而在盛世充當起了擺設,除了動一動口舌之外俨然困于牢中,不得任性妄為。
卓月門盯着她瞧了一會兒,似乎想從這副皮囊上看出樹的影子——灼木梧桐天真浪漫,怎麽到這一世性情如此惡劣,求他同去鬼市的話也不多說,強行裝出一副可憐模樣。
還偏偏自己于心不忍,這債欠的不多,利息倒是高昂。
他恍然又往蘇忏看了一眼,明了的點了點頭,心道:同胞所生,這滿腹黑水原來也會血脈相連啊!
“行了行了,一唱一和的,”卓月門靠着自戀的本性,才勉強沒有面部表情失控,“我去就是了,綏州我都走了一趟,還有何處不可去。”
“那我就在朝中等候國師佳音,”蘇恒方才還臊眉搭眼的,聞言立馬恢複了精神氣,她又道,“國師放心,你一直想要的青銅鏡我這就遣人打造,等你回來的時候,必會漂漂亮亮的送至府中。”
“……那臣先謝過陛下隆恩了。”卓月門這話有四分嘲諷意,但蘇恒卻絲毫不放在心上。
這人終歸是她逼着去的,使點性子都能理解,況且卓月門向來知道分寸,縱然之後有什麽消極怠工的現象出現,其實也不礙事。
“對了,沈魚呢?四處瞧不見他。”蘇忏這才想起另一樁的正事來。
沒了玉衡給他打下手,沈魚這幾天早就忙的腳不沾地了。前山後山常來常往,還有方圓百裏的頭疼腦熱,就算一星半點的香火錢都沒給,他也得管。
沈魚也是個閑操心的命,風塵仆仆趕回來的時候,這一身雪白道袍早失了顏色和模樣,他仿佛剛從煙囪裏爬出來,灰頭土臉的,還往外冒着傻氣。
“觀主。”沈魚手裏提着一籃子的紅雞蛋,怕是誰家剛結了婚或生了娃娃之類的喜事,找他去了一趟,但難得如此狼狽。他不好意思的将竹籃置于石桌上,笑一笑道,“不是什麽大事,娃娃掉井下了,看也看不見,我便下去了一趟。”
“……你呀,好歹也是清源觀首席,官拜從四品,”蘇忏說着,給沈魚撣了撣頭上的枯葉,又随意卷一卷袖子,将他的臉也擦幹淨了,“既然管了閑事,管的問心無愧,就要常到陛下面前賣個慘相,讨點好處。”
“咳咳咳咳……”蘇恒喝茶嗆到了。
蘇忏稍長沈魚一點,但平素靠譜的卻是年少者,沈魚難得受此恩惠,誠惶誠恐的望着蘇忏道,“觀主有話直說,你這樣我心裏沒底。”
沈魚還記得當年剛認識蘇忏沒多久,便被此人拉去城門外,差點沒被徐子清的長公子揍得三魂離體七魄出殼,那一身淤青,足足疼了兩個多月——那時候,蘇忏也是這般殷勤。
“并不是什麽大事……”蘇忏笑,“清源觀得再交托給你一段時間,這人間也是。”
“……”清源觀也就罷了,人間這個概念是否太大了點?沈魚只是個二十來歲的孩子,你們這幫千百來歲的老妖精莫要為難他啊!
玉衡也只敢在心裏暗暗同情這位吃苦耐勞,為人誠懇還老實的副觀主,到底相交這麽多年,玉衡甚至不忍幸災樂禍。
“觀主,你這話莫不是在說笑?”沈魚皺着眉,立馬拉開了與蘇忏的距離,“我的能力實在不足,這天下事斷不敢妄加幹涉,觀主……你就饒了我吧。”
蘇忏的眉尖一挑,并未繼續為難沈魚,因他知道沈魚的個性——這人縱使萬般推辭,卻絕不會置身事外,他的心腸是軟的,見不得旁人受苦。
“……近來的事我也聽說了一些。”沈魚見他良久不言語,只是用那雙溫柔的眸子慈愛的看着自己,當真是背後生涼。
可此去禍福難定,沈魚不似蘇忏這般沒心沒肺,他到底有些不放心,便又道,“能入黑塔頂層之物,觀主可要千萬小心啊。”
“無妨,興許是友非敵,更何況我已……還怕什麽?”蘇忏差點将無名河畔的事說了出來。
興許同謝長臨呆久了,他凡事沒有當初的那份警覺與守口如瓶,潛移默化中卸下了心房,竟差點忘了有些事還得瞞着蘇恒。
否則以她現在的性子,每每看着那一紙和平條約,準得氣出毛病來。
蘇恒也不傻,眸子一動,懷疑的瞧了瞧蘇忏的臉色,見他欲蓋彌彰的甩着手中拂塵,便知此人絕對有事相瞞,但蘇恒裝糊塗也裝了這許多載,遇事不再窮追不舍,只要她皇兄無礙大楚無礙,天塌下來蘇恒也懶得搭理。
“那皇兄打算何時出發?”蘇恒開口問,“若能再呆數日,晏如霜自醫書上新學了桃花釀酒,看看是否比得上你那勾引饞蟲的桂花釀。”
“不急,鬼市門開了,我們才好入內。”
蘇忏深深反思自己是否太易看穿,先是洛明,後是阿恒,一個個盡想着用吃喝拴住自己,可自己還屢屢上鈎,這陋習當真要不得啊——蘇忏想着,又啃了一口桃花酥。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停電,沒法更新,所以把前章修改了一下,發現了好多錯處,重複的、錯別字、詞不達意囧……最近更的太急了,對不起小天使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