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當妖魔界的朗日與皓月各占半邊天的時候,祭典便要開始了。
舉目望天,雖是奇景,但也絕對談不上賞心悅目——試想地面上一半烈日炎炎,正值七月流火天,毛厚的物種恨不得将自己剃禿,皮薄面白的又恨不得蒙頭蓋臉;而另一半卻是六出紛飛,積雪至膝,是種連指甲蓋都能感覺到的嚴寒,靜靜呆上一刻鐘血僵肉硬,一個時辰怕是關節都彎不動了,裏頭全漬着冰渣子。
可偏偏妖魔界的祭奠成一條漫長的弧線,就分立在陰陽兩端,一下子便能瞧出哪些物種喜陰,哪些喜陽。
蘇忏身上披着件雪白大氅,懷裏揣着冬暖夏涼的明珠,倒也不覺得難以适應。
他們剛在洛明府上安頓下來,就被急吼吼的太傅趕出了門,說是祭典上有不能錯過的東西。但洛明也有幾句話說的蘇忏分外忐忑,諸如,“主上也從沒去過祭典,不能總這麽閉塞視聽”,又如,“妖魔欲念之心甚重,六界聞名,蘇先生可要小心”。
前者将謝長臨打回原形,以他為向導并不靠譜,後者則讓蘇忏汗毛顫栗——他曾招惹了不少爛桃花,倘若一根根賊心不死,那這祭典定然鬧的沸沸揚揚。
可蘇忏天性裏愛熱鬧,幾千年的閉塞視聽休養生息,好不容易重新有了五感七情,哪有避熱鬧的道理。再說,他溫潤和煦的皮囊裏深埋着叛逆的種子,連天劫的招牌都敢砸,還怕這點麻煩?
“長臨,”蘇忏歪了歪腦袋,笑得人畜無害,“你走前面呗。”
妖魔界的祭典的确聲勢浩大……陰陽兩面甚至以謝長臨的原形建造出了巨大的懸空舟身,藍色的火焰在船翼兩側熊熊燃燒,很像是謝長臨翅下的螢光。
兩邊皆在緊鑼密鼓的準備着什麽,看得蘇忏有點脖子疼。
相較于人世的逢年過節,妖魔界顯然更加光怪陸離一些。除了兩艘招搖過市的浮空巨舟,另有無數可供租賃的小船,由天生雙翼或未能完全化形的妖魔運作,基本一件下等法器就可用上一天。
妖魔界沒有貨幣,仍然秉持着以物換物的原則,蘇忏相信以玉衡精打細算的性格,他們絕對吃不了虧。
當中天炎陽終于緩慢的升到了極限,與那輪恒古不變的明月比肩時,陰陽相交的狹隙中忽然降下了春風,在最熱鬧的祭典處開辟出十裏暑消雪化。
熱鬧終于開場了。
“走吧,”蘇忏手裏牽着玉衡,偏過頭來對謝長臨笑了笑又道,“魔主大人不是說要帶我看一看你的故鄉嗎?如此裹足不前,我可要等不及了。”
“不忙。”謝長臨引着蘇忏往天上看,忽然猩紅的天空下綻放出一道雪白色的光影,瞬間仿佛山河倒轉,年華轉瞬——那道光影在蘇忏面前鋪陳出了他自己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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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襲白衣勝雪站在海藍色的浪尖上,手中還提着一盞淡金色的引魂燈。由于整個畫面全由焰火組成,導致面目有些模糊不清,但一來蘇忏不是沒照過銅鏡,二來他已經有了過去的記憶,就算殘缺不全,但這幅形象總還有印象。
“這煙花我在自己的宮殿裏也能看見……”謝長臨收回目光,滿足的噫嘆道,“今日總算看厭了。”
祭典中摩肩接踵,喧嚣聲堪比鬧市,謝長臨這般由衷的話在吵吵嚷嚷顯得有些單薄,沒能傳到蘇忏的耳中,倒是有不知道死活的賊從謝長臨身邊撞過去,順手偷了他懷裏的玉制螢火蟲。
這一對小東西被謝長臨用的十分沒有尊嚴,想送便送,但其實不僅本身通靈,更是妖魔界的權力象征,既可代表魔主的身份,必要時又可令萬妖俯首,幾乎相當于大楚的國玺與虎符。
就連謝長臨也沒想到,世上竟有人敢從他的身上偷東西。
這個賊的身形與耗子很像,但蒙頭蓋臉,穿着一身極滑溜的緞袍。謝長臨面色如隆冬落霜,眼看就要在這熙熙攘攘的人群裏大開殺戒,蘇忏趕緊拽了他一把,附耳道,“你不覺得此人十分眼熟嗎?”
跟鬼市中偷取鎏金尺八的耗子精有七分相似,灰白的尾巴從袍子裏露了出來,正不辨方向的到處逃竄——連這賊性都像有血緣關系。
“跟上他。”謝長臨瞬間明白了蘇忏的意圖,腳下一轉,掩去一身的妖氣,悄無聲息的跟在此賊的身後。
耗子精毫無所查,短暫的驚慌失措後發現并未造成混亂,這才慢慢平靜下來。他的膽子約莫只有指甲蓋大,稍稍有點動靜就以為針對自己,專找一些難以跻身的角落走,沿途兜了若幹個圈子,這才停在一艘空船下。
妖魔經過修煉,除非真是根基薄弱,又限于種族原因,否則大部分都是能自己上天的,所以這些船的生意并不好,每年也就是看在能與謝長臨的巨舟并肩的份上,才偶爾租出去七八十艘。
巨舟之上有停靠艙,可供小船做短暫的修整,但停靠艙離船頭十分遙遠,基本屬于兩個毫不幹涉的世界,若要停靠同樣要付出代價——由此可見妖魔當中也有奸商。
那耗子精手裏捏着玉雕,手心緊張的全是汗水,他經年累月的也不知道待在什麽陰暗潮濕處,全身上下的味道都很是古怪。兩只玉雕靈性相通,導致蘇忏懷中的忍不住振翅而出,焦躁的在他耳邊制造出了不滿的聲音。
“知道了知道了……再委屈一會兒,我們搞清楚怎麽回事,便讓它回來。”蘇忏哄孩子哄上瘾,對這玉制的玩意兒也能摳出幾分溫柔來,他又道,“回來後,我便讓魔主備兩個匣子,讓你們舒舒服服的呆着可好?”
那螢火蟲居然被說服了,乖巧的落回蘇忏袖中,還時不時替他指明方向。
那耗子精在空船裏找了一會兒,似乎找到了什麽,轉頭同老板商定了價錢。他倒是一路警覺地很,縱使上了船還不忘轉頭四顧。
“我們也上去看看。”蘇忏道,“賊都有銷贓的人或地方,我看他在祭典中轉了這麽久,卻好像只偷了你一人,必然是出于某種目的——賊哪有嫌偷得多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已經連同兩個娃娃一并進了空間不大的船艙中,三雙窮苦人家的可憐眼睛一同望向謝長臨這個冤大頭。
“……”那經營生意的老板似乎有些眼熟,謝長臨越看越覺得他在哪裏見過。
“魔……魔主……”老板結結巴巴的喊了一聲,還好他這兒不景氣,否則這場祭典必将引起混亂,“我啊,我啊,在鬼市開酒館的那個!”
謝長臨記憶甚好,一大把年紀也沒什麽丢三落四的習慣,經這一提醒,僅有一面之緣的人他也想起來了,于是這筆敲詐顯的異常理所當然。
“這艘船我要了,錢你到洛明府上讨。”頓了頓,謝長臨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又接着道,“你也跟我上去。”
這老板既然能在鬼市經營酒肆多年,想必對其中的交易有所了解,加之那耗子也可能與鬼市有淵源,難保不是那支鎏金尺八惹出來的事,帶着這奸商套話總比一無所知的好。
于是這奸商就被連拐帶騙的推上了賊船。
“我記得您老人家是叫龜……龜……”蘇忏與謝長臨心有靈犀,順勢就過來與酒肆老板攀談,他大言不慚的稱其為“老人家”,倘若真算年紀,蘇忏得是他祖宗的祖宗還不止。
“擡舉擡舉,難得蘇道長還記得我龜一柏。”奸商不愧是奸商,說話間十分懂得方寸,自然而然的接過話頭,既不讓蘇忏難堪,也不讓自己尴尬,“我是個老實本分的生意人,常年奔波各處,瞅着時機賺點小錢小物。”
他赫然的低下頭笑了笑,又道,“說來不怕道長笑話,我雖是妖魔界的人,卻很少逗留在此,別說魔主,便是太傅洛明我都眼生,所以上次在酒肆才沒認出幾位貴客來。”
“無妨,”蘇忏也道,“龜老板既然在鬼市也有生意,可知道裏面的門道?”
他有謝長臨撐腰,也不想浪費時間,單刀直入道,“我在此間見到一個熟人……方才曾與老板租下一條空船。”
“這……”龜一柏有些為難,他小心翼翼的擡起眼睛瞧了瞧謝長臨的臉色——魔主天生一張讨債臉,光是目光就将龜一柏吓的不寒而栗。
“兩位也知道,鬼市販賣奇珍異寶,而天下間只有兩處彙集這些東西,一是仙途二是妖魔界。但仙人乃得道之士,多年來不與其它五界相通,故此大部分的寶貝其實還是出自妖魔界……我也是想趁這次祭典弄些好東西。”
龜一柏很懂得趨利避害,他一根舌頭不帶打結的将所知情況全部吐出,甚至超越了蘇忏所問範圍,“而每年鬼市的使者會藏身巨舟之中鑒寶或買賣,倘若有人得到了至寶,可以憑此為敲門磚,就算以前沒有入鬼市的資格,以後它也會為你敞開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