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蘇忏盤腿靠着山崖坐着,他身邊緊張兮兮的杵着玉衡和瑤光,這兩娃娃的目光看起來,就好像他是摔過一次的瓷器,現在不過是用漿糊勉強粘起來的,一碰又碎了。
蘇忏其實被盯得有些無奈,但也知道自己“死”在這兩個孩子的面前實在太過了,怕是形成了不小的心理陰影,以至于他們時時刻刻都要黏在身邊,不過也因此玉衡溫柔了許多,瑤光也消停了不少。
他從自己的袖子中掏出一張黃紙來,上面已經浸滿了鮮血,幸而最外面的幾張已經幹了還能用,以蘇忏勤儉持家的小氣模樣來說,一張紙也不能浪費。
接着,他又想從瑤光的肚子裏掏出那支鳳羽朱砂筆,卻遭到了玉衡和瑤光的一致反對,小娃娃抱着肚子背過身去,玉衡則惡狠狠地沖蘇忏道,“你要休息!什麽事都不許摻和!”說話間還有小小的抽噎聲,像是一個憋不住就要哭出來了。
“好好好,我不摻和。”蘇忏對天發誓,“只不過施姑娘既然要去冒險,那我總要幫個小忙吧?一張符而已,不耗元氣的。”
玉衡的心裏劇烈掙紮了一番,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将那支同樣沾血的筆遞給了蘇忏。
“施姑娘,你介意分我半片心嗎?”蘇忏微笑着道,“嶺西他缺一顆心,我想來想去,也只有你的最合适,你們有共同的回憶……倘若他能像你愛他一樣愛自己,興許仇恨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施盼夏将手放在胸前,她是行屍一具,胸口早就已經不動彈也不熱乎了,如此殘破之物倘若還有其它用處,施盼夏自然願意讓蘇忏試上一試。
蘇忏将朱砂筆點在施盼夏的胸口,自當中抽出三根情絲附着于黃符上,暗淡的物件散發出稀薄紅光,入手溫熱,微微跳動,如果不去在意這方方正正的形狀,還真像一顆心……一顆輕若無物的心。
“你将此物埋入嶺西左胸,他自然會認出你來……到時候應當怎麽做,我相信施姑娘自有計較。”蘇忏輕輕嘆了口氣,又道,“施姑娘,愛也好,仇也罷,最好還是要放下……嶺西此刻聽不見其他人的聲音,你若去也要有所準備。”
“我知道,”施盼夏點了點頭,“觀主請多保重,我與嶺西拜謝此恩。”
她将褴褛衣擺一掀,單膝跪在蘇忏面前。
蘇忏手腳不利落,始終慢了一步,他哭喪着臉,無奈的笑了笑,“可莫要再拜了,吳公子是我救命的恩人,我命格太弱,可受不得這一拜。”
施盼夏揣着這張符,行入神仙打架的現場也未曾傷及分毫,蘇忏連這點都考慮到了,符上繪有精細的“丁”字紋,可保施盼夏一時半刻安然無虞。
他的這次死而複生,整個人像是忽然完整了起來,之前怎麽也學不會用不了的活門竟是得心應手,對于感情別別扭扭的心思也看開了。
蘇忏的目光重新落回了謝長臨的身上,他不自覺的微微笑起來,正好與謝長臨忙裏偷閑的眼神撞到了一起,魔主因此而心滿意足,出手越發地不予計較,只牽着吳嶺西的鼻子到處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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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邊,卓月門勉強維持着僅剩的一點風流倜傥,他的身上有不少小傷口,但那張臉卻保護的絲毫不差,蘇忏懷疑給他支折扇,他就能以這副模樣上街調戲良家婦女。
“哎呀呀,你好歹也是我所生,怎麽一點也不像我?”卓月門這張嘴真是萬禍之源,他一年若能少說兩句,想必人世不會諸多苦難——盡管各族各國信仰不同,但畢竟鳳凰才是人界之主,天生的“帝王”,如此放浪形骸不管事,不多死別與生離才奇怪了。
鳳魅雖是雙生子,但魅鳥确實是鳳凰體內濁氣經孕育方成,說是“生出來”的也不算偏頗。只是這種情況下,卓月門非要去撩姬人與,認他做兒子,想必是個人都會被激怒。
黑色的羽毛一時間遮天辟日,在卓月門的周圍樹立起一座囚鳥的牢籠,裏外皆不透光,就連山崖上的烈風吹到這裏,也會被割成無數褴褛,有氣無力的在地表微微打個旋兒。
姬人與居高臨下的撲騰着他那兩只巨翼,目光森冷,但臉上卻挂着一貫陰不陰陽不陽的笑容。蘇忏覺得卓月門說錯了一件事——真不愧是親生的,連這點裝腔作勢都一模一樣。
那羽毛形成的堡壘裏毫無動靜,卓月門不知是憋死在裏面還是打盹兒去了,但世上恐怕沒人比姬人與更了解他,縱使身負罪印,卓月門也絕非易與之輩,更何況兩者之間心有靈犀……盡管這種“靈犀”不管對誰來說,都有點遭罪。
當姬人與全身心的撲在打壓卓月門時,施盼夏終于頂着炎火、飓風與山石插足進吳嶺西與謝長臨的鬥毆之中。
短短時間裏,施盼夏似乎更狼狽了,她肩頭的傷口最是嚴重,皮肉外翻,幾乎能看見裏面的筋骨,可血跡卻極少,她本就是一具屍體,又怎會大量流血呢。
“相公。”施盼夏想去拉吳嶺西的腕子,卻被他無情的甩開,甚至當她是仇人般,五指呈爪,從施盼夏的腹部貫穿了過去,然而施盼夏卻只是放柔了眉眼,趁此機會,也牢牢抓住了吳嶺西。
“相公,我知道你不記得我,”她道,“我也知道你是因為我才恨的……以前不管多麽絕望,相公總是說起蘇觀主,說他那樣走在刀尖上的人還能起舞,我們的苦也不算苦。”
“……”謝長臨不僅沒有眼力見兒,還有點嫌這兩夫妻啰嗦,他們說私房話的時候,魔主大人就往旁邊大咧咧的站着,也不覺得臉紅。
吳嶺西此刻的力量不是一個施盼夏就能制約的,所以某種程度上,還是靠着謝長臨才能暫時讓他安分。
施盼夏口中雖在說話,手上的動作卻不停,将蘇忏交給她的黃符埋入了吳嶺西胸口……然而她沒有料到的是,吳嶺西的胸腔裏有個洞,莫說一張輕飄飄的符紙,就算剛好拳頭大的心髒也難做到嚴絲合縫,只要施盼夏的手一松,符紙便會掉落出來。
但也在這一刻,符紙于吳嶺西的胸口跳動,将他的七情六欲猛然拉了回來。
他是記得父母親人的,但裝在心中的妻子卻仿佛忘了很久很久,再一見,竟恍如隔世。
施盼夏便維持着一個半擁的姿勢擡眼看向吳嶺西。
她的性子相當冷清,至今蘇忏都不曾見她笑過幾次哭過幾次,只在這時,施盼夏的臉上忽然舒展開,露出一個笑容來,甚至牽動了左頰上的酒窩,這才發現,她原是個甜美的長相。
“相公,”施盼夏笑道,“我們放下吧,好不好?”
吳嶺西的臉上一瞬間有些疑惑,他幾乎是下意識的點了點頭,答應施盼夏道,“好。”但随即,施盼夏沒在吳嶺西胸口的手像是遭到了反噬,皮肉褪去,露出其上白骨,更甚者,那張符紙也被燃燒殆盡。
姬人與既然要利用他,怎麽可能毫無防範,他事前就布下了靈網,任何東西只要進了吳嶺西的胸膛,便會損耗殆盡。
倘若不是蘇忏與之前不可同日而語,恐怕這符還沒發揮效用,就直接報廢了。
“相公!”施盼夏乍喜乍悲。她見吳嶺西雖然失去了記憶,但卻沒有像之前一樣不分是非,反倒土偶似的站在她面前一動不動。
“我在符上做了手腳。”蘇忏雖然答應了玉衡不摻和,但他總是能說出一番道理,讓這兩個小娃娃不僅遷就他的為所欲為,甚至心甘情願的扶着蘇忏這具筋脈受損的身體,讓他慢慢踱到了施盼夏跟前。
“我以前不善活字門,但現在興許能夠一試,”蘇忏微微笑道,他對施盼夏微一颔首,筆尖沒入吳嶺西的眉心,“此術是強渡之法,我曾用過一次,但因受術者執念太重不肯放下,因而不能成功。”
施盼夏的第一反應是“相公這個驢脾氣也是鑽牛角尖的,怕是同樣難成功……”,思緒未盡便又聽蘇忏道,“我了解吳公子,若他自己不肯放開,我想強渡也是枉然。”
蘇忏笑意更甚,“但方才,他不是答應施姑娘放下了嗎?”
“……”老狐貍嘴臉展露無疑。
筆尖的金光逐漸凝聚,蘇忏這副身體所能承受的力量本就極為有限,随時會再次遍體鱗傷,謝長臨也不知何時轉到他身後的,将手覆在蘇忏的腕子上,一時光芒大盛如陷白晝。
姬人與面色大變,然而卻未等他反應過來,通天徹地的黑羽中忽然有金紅炎火溢出,與白晝相襯,颠倒了天漏山中的日月與四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