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如斯情深
雲千雪縱然雙眼酸澀,卻又不想讓春如過于擔心,忍着淚意從床上起身,親自扶了春如一把,勉強笑道:“姑姑別這樣說,到底怪我……”她想了一想,無力的緩緩吐言道:“技不如人。”
“她們步步算計,也是奴婢疏忽。”春如将手裏挽着的包袱放下,瞧着雲千雪青白的臉色,憂心忡忡道:“娘娘身子一向不好,奴婢會幫着娘娘打點疏通,想法子讓莫大人來給娘娘瞧瞧。”
雲千雪拍了拍她的手背,搖頭道:“不必,冷宮也不是什麽好地方。何況我如今的境遇,旁人恐怕避之不及,不到萬不得已,不必勞煩莫大人。”
春如鼻尖發酸,反握住雲千雪的手,見她神色平淡堅定,只得讷讷的應了。她沉沉嘆了一口氣,才将情緒穩了穩道:“皇上沒有允奴婢回禦前,讓奴婢重新去太後身邊伺候了。”她幽幽一嘆,抿唇道:“奴婢知道娘娘心裏苦,可,奴婢私下向頤寧宮的宮人打聽過。原本,原本皇上是預備将這些事兒統統按下不發的。娘娘到底與皇上說了什麽,惹得皇上動了這麽大的氣。”
雲千雪聞聽春如所言,大是震驚,卻又一時無語。那日霍延泓凄怆、絕望、冷然的眼神,每每在她眼前浮現,萦繞在腦海中,如何都揮不去。
她想,約摸着,她真将霍延泓傷透了。原本,沒有誰應該無條件的接受、縱容她的一切。
雲千雪如是想着,微微抿唇,一語不發。春如隐隐猜到了什麽,再不敢深問。将那包袱一個一個的打開,“娘娘走的急,也沒有好好收拾過東西。奴婢特意請了太後的懿旨,把這些東西拿來給娘娘。雖說眼下開了春,可天還涼的很。除了春夏換洗的衣服,奴婢還拿了冬衣與披風來。”她說着,一包一包的遞給綠竹,讓她好好收起來。
“難為你了。”雲千雪瞧在眼裏,心中越發不是滋味。
春如又取出三個匣子,一一打開。第一個紅木匣子裏裝着錢票現銀;第二個紅木匣子裏裝了滿滿的銅錢;第三個匣子大一些,是檀木質地,上面雕着花鳥魚蟲的圖案,在匣子的邊兒上鑲着一溜的紅寶石,尤為精致。春如将那匣子打開,小聲道:“冷宮不比尋常的地方,娘娘若是給不出銀子疏通打點,不曉得會被人怎麽欺負了去。這些銀錢都是奴婢攢下來的體己錢,娘娘放心用着吧。這一匣子的珠寶首飾,是尹航在封長樂宮的時候,偷偷拿出來給奴婢的。如今沒了月例,只怕往後的日越發難熬。”
雲千雪将前面兩個紅木匣子合上,推回給春如道:“我自己的東西,自然要收好。可姑姑的東西,我不能要。”
春如苦澀的笑了笑,“原本奴婢存着這些東西,是為了往後出宮有個依仗。可如今,奴婢都這把年紀,往後必定要老死深宮的。娘娘不必為奴婢心疼……”
雲千雪冷着臉,還是斷然拒絕了她。春如瞧着她如此頹靡不振,轉頭讓小回子與綠竹二人出了門。
門自外面被掩上,內室頓時靜谧下來。檀木的妝龛散着淡淡的香氣,讓人浮動的情緒得以緩和一些。
沉默半晌,春如才幽幽開口,向雲千雪道:“娘娘若是想這輩子都呆在冷宮之中,奴婢自可以将這些東西都拿回去,再不會填這個無休止的大窟窿。”
雲千雪被春如說的一怔,噎的說不出話。
春如一邊落淚,一邊狠了心腸,恨其不争,“奴婢在端敏皇後身邊日久,說一句不知身份的話,奴婢是瞧着您長大的。”春如說着,緩緩的跪在床邊,垂首向着雲千雪沉聲道:“奴婢在端敏皇後身邊這樣久,不說是最曉得端敏皇後心思的人,卻也算是心腹。奴婢如今瞧着娘娘被旁人構陷,打入冷宮。心裏替端敏皇後不值。端敏皇後這麽些年,當真是白疼娘娘一場。”春如話罷,哀哀的痛哭起來。
雲千雪坐在床沿兒邊上,春如的這一番話悶雷一般,在她耳邊與腦中炸開,越發沒了言語來回答。
春如見她不說話,哽咽着敘敘道:“前事不論,娘娘如今到底入宮了。奴婢勸娘娘一句,早早歇了對雍王的心思,他……已經去了。”
雲千雪啞然的看着她,眼神裏帶着一絲酸楚與迷茫。
春如雙手緊緊的絞在一起,再三篤定的說道:“娘娘入宮以來,皇上體貼關懷,便是旁人如此構陷,皇上也一力替娘娘抹平。若非因為娘娘與雍王殿下,皇上何必……”春如瞧着雲千雪眼波流動,那裏面流轉的痛楚,不知道是為了誰。
她摸不準雲千雪的心思,又見雲千雪一直默默不語,繼續哀聲說道:“奴婢心裏糊塗。皇上待娘娘種種,哪裏不如雍王。自娘娘從冀州回宮之後,皇上還是太子那會兒,便明裏暗裏各處幫襯着娘娘。那會兒娘娘被榮妃算計着給殿下籌備壽宴那會兒,暗地裏受了多少絆子。皇上殚精竭慮,甚至親自去內宮局責罰了宮人……”
雲千雪眉心一跳,下意識的反問道:“那,那不是雍王……”
春如冷然一笑,“雍王一向是明哲保身的人,哪裏會操這樣的心?他藏愚守拙,絕不肯露出半分的勢力來。”春如語頓,瞧着雲千雪大是驚異的神情,繼續道:“當初娘娘被先皇下旨賜死,皇上向先皇求情。奴婢後來聽吳公公說,皇上當時,竟與先皇說,寧願拱手江山也要保住娘娘的性命。可偏偏雍王放不下榮華富貴,皇上好不容易将娘娘帶出宮。雍王卻又帶着娘娘自投羅網!當年娘娘被迫喝下毒藥,皇上瘋了一般,在大殿之上舉劍将蕭徹與灌藥的那幾個宮人斬殺。蕭徹是蕭家的嫡子,蘭陵侯府上最出色的少将軍。”
這些話,這樣的事兒雲千雪聽都沒有聽過。她手指忍不住發抖,顫顫道:“不……”
春如哪兒能停得住,心疼的哭道:“可當時雍王在做什麽?雍王只曉得給先皇叩頭求饒,轉頭,便娶了王茜蕊為妃。皇上當時硬要與娘娘您冥婚,皇上說……”春如數度哽咽,幾乎說不下去一般,艱難道:“皇上說,就算是您去了。也是他的正妃,此生此世,只娶您一人。若非先皇以端敏皇後和蘇家的性命相逼,皇上是斷斷不會娶顧妃與賢妃等人的。便是這如花美眷入了東宮,皇上連着半年也不曾踏入過內宅。娘娘,奴婢從前也心疼娘娘您與雍王有情人未成眷屬。可奴婢眼瞧着皇上情深至此,才明白端敏皇後的用意。如今娘娘再回宮,除了報仇,難道,就不能與皇上好好的嗎?”
雲千雪一只手緊緊的攥着胸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原來,霍延泓為她做了那麽多。
原來,她虧欠了霍延泓那麽多。
她情緒無比的複雜,頹然的想着,也許她當真應該長留冷宮,來恕欠他的情。雲千雪怔怔未語,直過了大半晌,她忽然顫顫的深吸了一口氣,疑惑又哀傷的問春如道:“姑姑,我是不是,不該回來?”
春如曉得,這雲千雪與端敏皇後最相像的地方,便是認死理。端敏皇後心裏揣着一個不該揣着的人,這麽多年,念念不忘,或者可以說永世難忘。雲千雪倔強,又不及端敏皇後圓滑內斂。她到底不能如端敏皇後一般,心裏藏着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身邊承歡。
一個是從水深火熱、刀尖火海走過來的人。一個卻是蜜罐子裏泡大,無憂無慮的人,到底不可能是一樣的。
春如哀哀一嘆,緩緩的起身将臉上的淚擦去,道:“娘娘,奴婢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過了。至于娘娘此番回宮,該與不該,娘娘心裏早晚會有個答案。那時候,娘娘是選擇繼續留下,老死冷宮,還是選擇出去好好的,也能有個決斷。”她說着,退着要出門,只是想到什麽,身形頓了一頓,又轉了回來道:“只不過到那個時候,皇上又會如何呢?到底是心傷了……”春如說着默默的退了出去。
雲千雪心裏是說不出的複雜情愫,她順手摸着那檀木的妝龛,正瞧見裏面靜靜躺着的一塊雕有山水花鳥的白玉。她手指輕撫,觸手升涼。不禁想起去歲也是春日的某一天,霍延泓拿着這塊玉佩,哀求似的與她道:
“應了朕,若真有那麽一天。你就拿着玉佩去找朕,朕到時,也必定會回心轉意。”
“朕是皇帝,難免有放不下臉面的時候。只盼着你能懂,體諒朕的不易。偶爾,極偶爾的也向朕低低頭。”
雲千雪簌簌的落着淚,兀自從床上起身,也不穿鞋。小回子與綠竹急着攔她,可怎麽勸也勸不動。她穿着一雙單薄的襪子踏過初春寒涼又潮濕的青磚地,那涼意順着腳心兒直往心口與腦仁兒上鑽。可卻仍舊不能讓她心緒冷靜。
雲千雪站在冷宮斑駁的朱牆裏,一只手細細的撫着那枚皎白晶瑩的玉佩,喃喃自語,徘徊自問:“霍延泓,我該進,還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