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半個多月的時間裏,夏許淮曾幾次見過夏墨時,但都不過只是打了個照面而已,說不上為什麽,但夏許淮就是感覺,這位七皇子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再會閑得發毛,三天兩頭來找自己的茬,也不跟他多說一兩句話。
甚至,有好幾次,夏許淮大老遠就瞧見了夏墨時,他似有所感地擡頭看了一眼夏許淮,而後卻若無其事地躲開了,倘或遇上實在是避無可避的情況,也不過是在擦肩而過時一個點頭致意而已,頂多再客客氣氣地稱呼一聲定國候或是定國少将軍,便算是打過招呼了。
印象裏總是洋溢着溫情笑意的一雙桃花眼,如今盡是冷然,微微掀起眼皮掃一眼,眼神裏不見絲毫有所起伏的波瀾,清冷的嗓音中帶着清晰可辯的疏離與淡漠,夏許淮恍然,原來,這個少年的聲音居然也能清冷至此。
這日,下朝之後,群臣三三兩兩地出了議事大殿,離得稍遠了些,夏許淮便聽見身後有人低語:“自從出了四月裏的那樁事,七皇子整個人都似乎不太對勁兒了,就連皇上,問起那位的次數都變少了,流風殿裏,是越發的冷清了。”
論理,平時這種背後論他人短長的場子,夏許淮是沒什麽興趣聽更不會想要參與進去的,但今日卻不知為何,不過就是聽見他們似乎在議論夏墨時的一些事兒,他居然就放慢了腳步,不動聲色地豎起耳朵,時刻注意着身後的動靜。
只另一個聲音湊過去:“話說回來,這兩個多月幾乎都不曾見過這位了,怎的如今又一大早便往宮外跑了?”
夏許淮活動了一下脖子,借着眼尾的餘光,往流風殿的方向瞥了一眼,果真發現夏墨時的身影,那道身影确實是在朝宮門口的方向靠近。
夏許淮脖子轉了一小圈,還真聽到幾聲微弱的咔咔聲響,随後繼續目視着前方,拿出他良好的耳力,邊走便聽後面那些人的牆角,聽着聽着,還停了下來,像是在等什麽人,倚靠在大路另一邊的白石雕上,聽着左後方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距離近了,可他卻聽到一個更虛浮的聲音,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而後說道:“如今,七皇子的課業已經落下了一大截,倒是沒忘記出去外頭吃喝玩樂,難怪皇上近來都不太愛提及這位年紀最小的皇子了。”
這句嘆息裏滿含着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但卻無從分辨,那搖頭晃腦的一句話,其中具有的真情實感到底是幾分罷了。
此時,又有一個長着吊稍眼的青年走了過去,戲谑地說:“聽聞,他自從落水之後,這裏有時候就不大好使,”他指了指太陽穴的位置,明顯是在罵夏墨時腦子有病。
聽到這略顯油膩的聲音,夏許淮不用刻意回頭都曉得,說話的正是四皇子嫡親的舅家表哥,如今靠着皇後及國舅的關系,在朝中混了個閑散的肥差,說句屍位素餐,一點兒都不為過。
閑聊扯皮的幾人一看,四皇子的親表哥都來了,琢磨着反正他們方才的話冒犯的也是七皇子,這于四皇子而言,其實礙不着什麽事兒,于是心下大安,見風使舵繼續釋放着自己對夏墨時的不善。
“哈哈哈,也是,畢竟七皇子的生母早逝,又沒給他留下什麽實力雄厚的母族撐腰,自己又不上進,如何比得上尊貴的四皇子呢。”
青年聽着這句話,覺得極其順耳,再加上先入為主的惡意,與主觀臆測中所具備的各種想法,青年一邊假正經地勸了句:“諸位大人請慎言。”。
說是讓人家慎言,青年自己卻又對此時此刻心中的快意不加任何掩飾,那一副帶笑的表情,倘若換一張臉附着,必然是令人有種春暖花開的感覺,但顯露在他臉上,卻只叫人讀出了他鼓勵式的縱容,縱容着大家繼續抒發自己對七皇子的高見。
“之前京中不是還傳聞說,定國候命中帶煞,我看啊,七皇子才是厄運纏身。”
最開始引起話頭的那個人一聽,這把火,都要燒到定國候身上了,尤其是夏許淮本人還就站在距離他們不過隔着一條白石板那旁,那人小聲噓了一聲:“定國候的事,我們還是別亂說了。”
吊稍眼青年不屑一顧,陰陽怪氣地說:“你們怕他,本公子可不怕他,不就是個克父克母死了雙親的煞星罷了。”
被青年嫌棄膽小的人膽子确實不大,偶爾在背後論他人短長尚可,但若要跟人正面剛,就着實有些為難他了,況且這位國舅家的大公子還特意拔高了音調,搖着一柄折扇沖夏許淮大聲嚷嚷,這下,半聾也該聽見了,何況夏許淮還耳清目明的。
果然,話音剛落,折扇搖到一半,夏許淮就收起了閑心看風景的姿态,拔腿朝這邊走過來了。
他只略微掃了一眼方才議論紛紛的幾個人,沒有刻意刁難誰,對着國舅公子冷冷地說:“既然曉得我命中帶煞,命格硬,不應該要遠着些?也不怕被我身上的煞氣傷着?”
說完,便一個眼神都沒給,袖口一翻,兩手背在身後,老神在在地往宮門口去了。
被人當衆下了面子的公子哥,沖着夏許淮的背影冷哼一聲:“封你個定國候的虛名,還真當自己就是天潢貴胄皇親國戚了,未免也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眼見定國候走遠了,身邊又有人開始捧四皇子一派的場,一籮筐的好話當中,還夾帶着幾句對七皇子的不敬或是各種指摘,他鐵青着的臉色才稍稍好看了些許。
然後,自以為算是找回半個場子的青年公子哥便同這一波烏合之衆說說笑笑地也往宮外走去。
只有姚明何,不動聲色地離這幫人又遠了些,向夏許淮追去,當然,說是追,也不過就是快步行走罷了。衆人皆與姚明何不慎相熟,是以也并未在意他的行動。
一路上,夏許淮想起剛才又一次遠遠望見的夏墨時的背影,在炎炎夏日下居然都透露着一絲清冷的孤獨。
聽着身後不斷有人語氣不善地譏諷夏墨時,說着這位七皇子自從落水後的種種,字裏行間皆是,夏許淮一邊在心中惋惜于七皇子的泯然衆人矣,同時又不知不覺地,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爬上心頭。
說不上來具體緣由,但他就是覺得,夏墨時不該是這個樣子的,也不會是如他們所說那般無用的一個人。雖然他與他相交不多,但他就是有這個認知,不知從何而來。
這麽想着,不知不覺就停在了街邊,這時候,姚明何也來到了跟前,同夏許淮打了聲招呼,他卻恍若未聞,仍自皺着眉,不知在思索些什麽。
姚明何見他不吱聲,便又重新行了一個标準的見面禮,不輕慢也不谄媚,道:“侯爺。”
夏許淮回過神來,見姚明何正好要直起腰,便順手扶了一把,想起剛才聽到的話,語氣平平地說:“姚大人,無需多禮,我不過是身上擔着個閑散爵位罷了。”
“那些小人之言,侯爺何須放在心上?依下官看來,他們就是日子過得太滋潤了,這才不得消停。”
聽得出姚明何話中有說不出的憤怒,似乎不全是在替夏許淮遭人謾罵這件事而鳴不平。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正是街邊一個小涼茶亭子,攤主正在奔前忙後地招呼着往來喝茶歇腳的客人,自己卻連口水都喝不上。
想到姚明何的出身,夏許淮頓時就有些明白,這人怕是又在憂國憂民憂心天下民生大事,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而覺痛心疾首了。
“你這話說得不錯,那些人,着實無須在意,也不值得我分心分神去在意。”夏許淮笑道,“我發現你這個人啊,勸起人來一套一套的,看上去仿佛活得挺通透,怎麽到了自己身上,卻又在背後暗暗生悶氣了呢?”
姚明何告罪道:“沒什麽,只不過是心下意難平,一時有感而發罷了,失禮之處,倒是叫侯爺見笑了,還請多多包涵。”
姚明何估計是夏許淮見到的,除自己以外,最約束自己言行之人,他想着,若是夏墨時在這,肯定是要說一聲無趣,道一句古板的。
本來呢,夏許淮是打算将姚明何領回了自己清淨簡陋的定國候府,略進去坐坐,方為正經的待客之禮,不過他此時,由于又不經意間念起了夏墨時這個名字,方才那個孑然一身的背影便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搞得他也興致缺缺,只是在街角點了兩碗涼茶,坐下喝了就算完事兒。
一口茶下肚,沾了沾唇,姚明何便要起身告辭,夏許淮也付過茶水錢,撩起袍子一道走了。
走到一半,接近定國候府的時候,姚明何在石獅子處站定,轉過身來,期期艾艾地開口:“您方才說,知我心中有許多不平之事,滿腔也裝着熱血,雖空有治世之才,卻難以将其施展開來,可您,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姚明何停頓了一下,鞠了一躬,繼續說道:“侯爺覺得,這樣的大祁,能安穩到幾時,朝中的那些蛀蟲,啃噬梁木的速度,與那些飲冰未涼赤血之人構建清明朝政的速度,孰快孰慢,長此以往,我大祁的根基,又能紮到何處?”
夏許淮身形微滞,定定地打量着姚明何,不放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姚明何卻只是又鞠了一躬,禮數周到且周全。
夏許淮挑了一下眉梢,将人拽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