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撞到床柱子的那一刻,夏墨時心想,這具身體太弱了,等他病好之後,一定要強身健體,文治武功皆不可落下,以免再度受制于人。
想着想着,到底這身體還是個六歲的奶娃娃,精力本就有限,昨天又差點被刺骨的湖水凍個半死,能撐到現在已實屬不易,于是,他也懶得再掙紮,幹脆自己動手掖好了被窩,在枕頭上一歪,瞬間便重新進入了夢鄉。
他這一睡,就睡到了酉時,還沒睜眼,又聞見了那股清冽的淡淡梨花香,正是他的母親身上自帶的味道,也是他最喜歡的草木味道之一。
夏墨時貪婪地吸了吸空氣中漂浮着的幽香,還抓着覆在自己額頭上試探溫度的手輕輕蹭了蹭,像極了一只嗷嗷待哺依戀母親的小獸,直到一雙朝他抱過來,寵溺地笑道:“罷了,你既懶得起床,那就娘親幫你洗吧,這出了一身冷汗,別回頭又發起高熱來了。”
夏墨時一聽,頓時就醒了,方才還殘留的些許睡意瞬間便煙消雲散,開玩笑,他可是一個二十一歲的人了,沐浴這樣私密的事情,怎可讓其他女人幫忙,即便這個女人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他也過不了自己心裏的一關,終歸,他不是一個真正六歲啥也不懂的小毛孩子,總還是有點難為情的。
“娘,您辛苦一天了,還是好好休息一下吧,別把自己給累倒了,洗漱,孩兒可以自己來,我已經是個小男子漢了。”
他說這話,雖然有不想她幫自己沐浴的原因,但也說的是實話,他不想她再次像前世一樣染病早早地離開自己,不想再像那段歲月裏只能自己孤零零一個人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裏摸爬滾打,不想身邊再沒有一個能夠給予自己溫暖與親情的人。
這話他說得真摯且認真,但在許采女看來,就是兒子在故作大人了,笑得溫婉卻帶上三分敷衍地附和道:“是是是,娘的小小長大了。”
這漫不經心的語調,再加上小小這個乳名,跟長大了這個詞連在一起,反而閑得這更像是一句調節氣氛的玩笑話。
“娘,我是說真的,你再這樣我就生氣了。”小夏墨時像模像樣地撅起了嘴,還挺那麽回事兒,同時在心裏暗暗鄙夷自己居然真的學起了小孩兒的做派,感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好,你說什麽便是什麽吧,我的小小最乖最能幹了。”她将他抱至木桶旁,放了下來。
“那是自然,我……”夏墨時略帶自豪地說到一半的時候,驚恐地發現她已經上手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扒了一大半了,然後紅色迅速從耳朵尖蔓延到了脖子上,說出的話也結結巴巴,“不是說,讓孩兒,孩兒,自己洗嗎?”
許采女覺得好笑:“你瞧瞧這個桶,不用人抱你要爬上去再摔下去嗎?還是你要我把你連人帶衣服一起丢進去?”說話間,已經将他剩下的一小半衣服也扒了個精光,整個人就像是一個被剝了殼的雞蛋,“在娘面前,你還害羞啊,再說了,你才多大一個小娃娃啊就擔心這個。”
夏墨時這下是真的生氣了,生氣這個小不點的軀體怎麽連進個浴桶還要大人幫忙才行,梗着脖子懷着郁悶的心情被人泡進了熱水裏。
“行了,你願意自己來就自己來吧,不要玩太久,否則又要再着涼一次了。快好的時候叫我,我來幫你穿衣裳。”
夏墨時心情低落地哦了一聲,然後又似自言自語般低聲呢喃:“我一定會保護你的。”像是在跟自己做了一個重之又重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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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伸出水面看了看自己嫩白且小巧玲珑的手,這小胳膊小腿的,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看着,夏墨時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還沒走遠的許采女沒聽見他剛才說要保護她的話,倒是捕捉到了兒子的這一聲嘆息,旋即又回身走了兩步,摸了摸他的頭:“小小年紀,學什麽不好,怎麽偏要學人家嘆什麽氣,小心長大了沒有小姑娘喜歡你哦。”
“娘,你不要老是摸我的頭。”夏墨時想要往旁邊一躲,但奈何人小力量也不大,還是沒能逃脫自家娘親的魔爪。
“為什麽?”她覺得今晚的兒子話尤其的多,她就愈發想要逗一逗他。
夏墨時脫口而出:“因為他說那樣會長不高的。”說完又一愣,他為何會這樣覺得呢,誰曾經這樣說過嗎,他方才說的那個“他”是誰啊,他好像沒有印象了。
或許,是他從靈魂深處就對自己長大之後的身高矮夏許淮一屆截這件事耿耿于懷吧,畢竟每次說話都感覺自己低人一等,從身高到氣勢上都處于被人壓制的狀态,那種感覺實在是不舒服,他可以肯定,他非常不喜歡那個樣子。
“好。”許采女覺得這張笑臉一本正經跟自己講道理的樣子太過有趣,沒忍住又在他光滑的小臉上輕輕捏了一把,看見自家兒子抗議的眼神,這才自然地收回了手,“那小小可要長高一點哦。”
夏墨時揉了揉自己的臉,他之前怎麽沒發現他親娘還有這個奇怪的嗜好?不過說起來,那時候他的确還小,恐怕也不咋記事就是了。他扒着浴桶粗糙的木板,在水裏快速地劃拉兩下,趁他還沒打噴嚏之前,趕緊出來穿上了早已烤的暖暖的寝衣,自己邁着小短腿往被窩裏去了。
許采女原本不放心他自己一個人,怕他半夜睡得不老實又踢被子,聞言,夏墨時整個人暖暖頓時一僵,蒼天可鑒,他真的不習慣被人抱着睡覺,而且還是個女人,一個十幾年沒相處過的女人。
見他一副恨不得咬舌自盡以保清白的樣子,許采女覺得頗具反差萌,又沒忍住自己罪惡的雙手,抱着他的小臉蛋晃了晃搓了搓,然後又親了一口,然後才出去并把門給他帶上了,這與他印象裏她那淑女的樣子相去甚遠,就跟被鬼上身似的。
五天之後,夏墨時終于被母親解除了禁閉,被允許出房門活動了,他的活動範圍也僅限于這個不大不小的院子裏。
一是他上次出去一次回來的時候差點沒丢掉半條命的情況仍歷歷在目,令她有些害怕,再者,如今正值年關,祁安皇帝三天兩頭就有貴客或是他國使者要招待,保不齊就有誰突然吃飽了撐的想要散散心消消食就走到這附近來了,萬一要是撞上了,對他可不是什麽好事。
好在夏墨時也還算是聽話,說不讓他出去,他就絕不到處溜達,母子兩個就窩在這麽一小方門可羅雀的小天地,蝸居在被人遺忘的角落裏,一天到晚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一起坐在屋裏僅有的一個小火盆旁邊,各種打發時間。有時候,一坐就是一下午。
夏墨時看他娘拿着兩根磨得光滑的木棍,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不停交錯着,上面纏着面條那麽粗的棉線還是什麽,來來回回一陣之後,就織出了一節镂空的類似于布匹的東西,織一段就往他身上比一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夏墨時總覺得偶爾她看向自己的目光還有點不舍,只是轉瞬間那種若有似無的情緒又迅速消失不見,而後,她繼續低頭搗鼓手上奇怪的東西,他繼續撐着下巴苦思冥想。
她現在的樣子怎麽看都是很安康的,為何會在不到十日內就突然遭遇不測?
他們又到底該怎樣從這鬼地方出去呢,到底要如何才能結束這種整天都凍得要死的日子呢?
眼看着離記憶裏母親發病離世的日子越來越近,夏墨時還沒個對策。這令他氣餒不已,重活一世,難道就是好來讓他看着歷史按照前世的軌跡,再次重演一遍的嗎?
臘月三十大年夜這晚,皇帝舉辦宮宴,人眼所見之地早已處處張燈結彩,饒是偏遠如這個破殿,都依稀可聞遠處的喧嚣與熱鬧,只有他們母子二人坐在一個光線昏暗的屋裏,吃着簡陋但勉強能果腹的晚餐,夏墨時心裏沒有落差,他也沒有在母親臉上看見任何類似于落寞或不甘的表情,她只是擡頭望了望星空,仿佛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她賞了會兒殘缺的月和稀疏寥落的星星,抱着夏墨時這個半大的孩子,喃喃道:“你怨我嗎?”
夏墨時想了想,如果是六歲時候的他聽到這掐頭去尾的一句話,應該作何反應?
但她似乎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得到他的一句什麽答案,繼續低聲問:“如果有朝一日,你回想起現在,會不會怪我讓你一無所有?”
夏墨時仍是沉默不言,只伸出一雙帶有一點點小肉的手圈緊了她的脖子,閉上眼老老實實地當一個人形頸部挂件,裝作已經睡着了的模樣。
後來,她可能以為他真的睡着了,便将他抱進了屋裏,坐在他的床頭,絮絮叨叨地說了好多她從沒讓他知道的話,他也在此期間,想了很多有的沒的。
在經過一番思緒翻飛之後,他突然發覺,其實很多時候,人之所以為人,人生之所以為人生,就是因為很多時候,都沒有多餘的路可供選擇,既然他能夠有幸重來一遭,既然遲早都是要走到那一步的,那麽無論如何,不管他願不願意,也不管此路艱難與否,那也是他要選擇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