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山崩(四)
他手上還沾着冰涼的雪, 李祎被刺激得一個激靈,卻并未因此退縮,呼吸反倒變得滾燙。他淺色的瞳孔裏暴露出什麽首次浮出水面的渴求, 近乎瘋狂地流淌起來。
彭彧一聲不吭地接了他這招, 任由他在自己身上折騰,卻在他正入狀态放松警惕時, 來了一招“螳螂捕蟬”——他手上驟然加力,一把将壓在他身上的龍掀下去, 并順勢一滾, 跟他交換了身位。
李祎:“……”
龍王被迫當了下面的那一個, 顯然不怎麽情願,然而壓住他那“螳螂”賞了他一通狂風暴雨,打濕他薄薄的蟬翼, 竟讓他一時反壓不回來。
彭彧閉着眼在那龍身上标記所有權,一只胳膊不靈便都沒能妨礙到他,感覺到對方漸漸不再掙紮,他一顆漂浮在半空的心終于緩緩落回肚子——不知從什麽時候起, 他竟萌生出要将那龍牢牢捆在地上的念頭。
也許是天界給他的印象太差,他總覺得那青天之上似乎暗藏着什麽危險,随時可能傷到游于九天的龍, 只有将他捆在身邊,或者像這般壓在身下,才是最安全的。
他也知道自己這想法很荒謬,他們雲龍素來要在雲層裏穿行, 逼仄的人間哪裏能容得下巨龍龐大的身軀,可他還是抑制不住去想,心裏那株幼芽早已成長為參天大樹,虬枝盤曲、遮天蔽日,并抽出無數藤蔓試圖裹住巨龍的身體,将他扣在自己的樹蔭下,阻隔開天空中窺伺的目光。
李祎很快被他弄得忘了掙紮,自己也不知自己躺在這裏是在幹什麽,許是被撞傷的腦袋還沒有全好,腦子竟有些發木,不自覺地收斂起鋒利的爪牙,用柔軟的肚皮對着他。
兩人兀自難舍難分,實在無暇顧及旁邊的觀衆做何感想——山下的幾人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了,潛岳腰間別着把斬鬼刀,滿臉一言難盡地看着自家少爺,九淵索性“非禮勿視”地背過身去,再遠處白澤拿折扇擋臉,掩住了哭笑不得。
三人空氣似的戳在原地許久,也不見那如火如荼的兩人結束戰鬥,一時間面面相觑,六只眼睛裏同時寫着“你去”。
然而到底誰也沒能說服誰,潛岳忽然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她腳邊卧着一只十分威風的雪狼,正懶洋洋地閉眼假寐。她蹲身摸了摸雪狼的脖子,又拍拍它的背,後者仿佛懂了她的意思,仰頭“嗷嗚”一聲,狼嚎瞬間傳遍整個山巅。
那兩人終于被這聲狼嚎驚動,同時身形一僵,半晌過後彭彧慢吞吞地站起身來,又拉了李祎一把,兩人面無表情地理好自己的衣服,彭彧率先出言揭過尴尬:“哪來的狼?”
無辜的雪狼再次成為幾人的擋箭牌,不過好在它本身也不太在意,站直身體抖了抖毛,整條狼長度超過九淵的身高,非常雄壯,渾身皮毛潔白,唯背部一線灰褐,跟它走在一起,潛岳幾乎可以稱得上小巧。
“是昆侖附近的狼群,”潛岳說,“這幾天它們一直在幫我們追殺逃跑的鬼族,這只是‘頭狼’。”
彭彧瞧了瞧那威風的頭狼,小心地上前兩步:“你怎麽還把它帶到山上來了?不咬人嗎?”
潛岳還沒接話,那狼竟率先上前,在彭彧腳下聞了聞,并繞他走上一圈,随後仰頭“嗷嗚”兩聲,在他腳邊匍匐下來,甚至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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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彧一臉找不着北:“什麽意思?”
白澤的視線在他和狼之間來回切換,試探似的問:“你曾經……來過昆侖嗎?”
“沒有啊,”彭彧莫名其妙,“又沒人來雪山上做生意,我來昆侖幹什麽。”
白澤:“可這狼……似乎跟你很親近,你若沒來過昆侖的話,它怎麽會認得你?”
彭彧攤了攤手,一臉“我哪知道”的表情。
李祎忽從他身後挨上來,那狼似乎聞到了他身上的龍氣,躲開他在彭彧另一側重新卧下,李祎睨它一眼,問白澤說:“昆侖山的山神是誰?将他叫出來,我要問問關于白虎爪的事——這麽大一座山,又是萬山之祖,總不至于只有你吧?”
白澤聞言露出為難的表情,半晌才說:“昆侖山……目前确實沒有山神,只有我。”
李祎臉上劃過一閃而過的驚訝:“怎麽會?那此地以前歸誰管轄?”
白澤輕咳一聲:“具體原因我也不太清楚,但昆侖确實上千年沒有過山神了,附近百姓都将我當做昆侖山神……龍王這個‘以前’,指的是多久以前?”
李祎:“在你之前。”
白澤:“在我之前有過很多——古神時期,那就是伏羲大神,龍族乃伏羲神所創,龍王對此應該很清楚。”
李祎點點頭:“那後來呢?”
“後來古神漸漸殒落,管轄昆侖的神就成了坤君。”
“坤君?”李祎微微皺眉,“這名字有些耳生,坤君是什麽人?”
白澤:“說來慚愧,其實我對坤君了解不深,只知道那時最早的一批神逐漸衰落,世間開始被分為天界、人間和幽冥,因而出現了乾君、坤君和冥君,分別掌管這三界。坤君管理人間,山川河流皆由他統轄,昆侖只是萬山的其中之一。”
李祎似乎覺得這說法十分新鮮,一挑下巴,示意他繼續。
白澤:“再後來乾君便成天帝,統領天界衆神,冥君建酆都鬼城,成酆都冥帝,只有坤君結局成謎,似乎是不知所蹤,各種古籍也無有記載,後被泰山神代替。而昆侖就更換了幾任小神,後來漸漸的連山神也沒有了,守護這裏的變成了我。”
“我聽說坤君在的時候,萬山之中最喜歡昆侖,因而常來昆侖小住,昆侖神宮就是修道之士在他居所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後來人們更加敬畏泰山神,逐漸就把昆侖淡忘了。”
彭彧聽他說“萬山之中最喜歡昆侖”,腦子裏忽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它的尾巴,發現是某個離奇的夢境,那個有着跟他一樣面容的男人在昆侖山巅箕踞而坐,指點江山的身影。
于是他心念一動,帶着幾分好奇地問:“那坤君長什麽樣子啊?”
白澤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我也沒有見過他,坤君大概四千年前就已經消失了,那時我還沒有出世。”
李祎在雪狼身上打轉的目光倏地頓住,他擡眼看來:“四千年前?那不正好是四聖被封神的時候?”
白澤茫然地接道:“似乎是吧……不過這二者有什麽關聯嗎?”
李祎似乎無法解釋,只好抿住唇,沒再說話。
彭彧到底是沒敢相信一個離奇的夢能跟坤神扯上什麽幹系,也并不覺得夢裏那個男人真是自己,于是看看這個又瞅瞅那個,兩手一攤:“我說,咱們不如還是幹正事吧?你們這神啊鬼啊的,也不能幫咱們找聖物。”
經他一番提醒,被扯出去十萬八千裏遠的話題終于回歸正軌,彭彧又說:“所以你們到底為什麽要把狼帶上來?”
白澤接過話茬:“狼族告訴我們,它們曾在昆侖附近見過白虎族的蹤跡。”
李祎:“具體在哪裏?”
“死亡谷。”
“死亡谷?”彭彧一聽就覺得不是什麽好去處,“那又是什麽地方?”
白澤:“就是昆侖東邊一條峽谷,不過那地方很是邪門,據說進去了就出不來,誤入的動物或者人全部死狀離奇,甚至有傳言說那是幽冥入口。”
彭彧聞言更疑惑了:“幽冥入口?那不是剛被吞日箭給鎮住嗎?”
“幽冥入口并不止一處,”李祎說,“北方羅酆山是最主要的一處,酆都鬼城就在羅酆山下,其他地方也有一些,比如泰山——既然鬼族不惜代價也要沖破白虎神封印,就說明附近肯定是沒有幽冥出入口的,否則他們費這力氣做什麽?都是人們的傳言罷了。”
“我也是這麽想的,”白澤點頭說,“不過那裏危險也是真的,幾位要去尋白虎族嗎?還是繼續去尋白虎爪?”
李祎緩緩在原地踱了半圈步:“白虎族不在,誰來給白虎爪重注神力?即便找到了,也還是得去找他們。我們現在唯一拿到手的一枚已經遺失,剩下的也無跡可尋,不如先去問問白虎族。”
彭彧:“可這……狼傳來的消息可靠嗎?而且白虎族沒事去那什麽死亡谷幹什麽?”
白澤搖搖頭,表示他也不知道。
“沒關系,我們先過去看看,大不了再折回來,”李祎已經獨斷專行地敲定了計劃,“白澤就不要跟去了,你還要守着昆侖山,不必跟我們闖什麽死亡谷——還煩勞你照顧一下墨理。”
白澤一拱手:“諸位大可放心。”
幾人又說上幾句便各自散去,彭彧拉着某龍回到房間,悄聲說:“你故意支開他的吧?還一起支開了墨理?你不是相信他們不是內鬼嗎?”
李祎輕輕挑起一邊眉梢:“我只是‘願意’相信他們不是內鬼,具體是與不是也不是我說了算,而且防人之心不可無,少他們兩個不礙什麽事,多他們兩個反而麻煩。”
彭彧哼了一聲抱起胳膊,瞟一眼他額角還沒完全消去的傷:“那你準備幾時啓程?”
“再歇兩天吧,”李祎一反常态地沒說“馬上就走”,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我還有點頭暈,你胳膊不也沒好嗎?何況天界已經插手,我還指望他們來催我,順便給我傳點消息——如果我猜的不對,那枚白虎爪不在他們手裏的話,我們還得做別的打算。”
彭彧一聽“天界”,頓時渾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齊齊不爽起來,感覺這回被人賣還幫人數錢的變成了自己。作為一個偉大的“奸商”,彭少爺實在不樂意幹這種虧本買賣,縱然有心幫助龍王拯救萬靈順帶拯救自己,也不願這麽被人牽着鼻子走。
他自顧自在心頭窩火,最後只得拿出“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安慰自己,想着想着不知怎麽腦子一抽,脫口而出道:“我說,這事完了幹脆你也別當龍王了,我都替你累得慌,你趕緊把那鎖龍環甩給別人,我養你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