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禁地(一)
這年來得快, 去得也快,龍王還在“餃子”和“元宵”這兩樣人間美味裏沒回神,上元節已經甩着尾巴走遠了。
彭府的熱鬧終于告一段落, 冼州人賞完最後一波花燈, 放完最後一波爆竹,新年終于在煙火味裏偃旗息鼓, 冼州又跟随着春天回歸正道。
彭家栽的幾支臘梅正開得如火如荼時,朱黎終于傳來了消息。
幾人當下收拾行裝, 正準備乘龍與朱雀族彙合, 卻受到了一場盛大的迎接——百來只火紅的朱鳥縮小成喜鵲那麽大, 落了彭府院門前滿滿的一地。
彭彧神色怪異地看着那滿地朱鳥,莫名想起一個詞——門可羅雀。
他堪堪忍住想把這些鳥一鍋燴了的念頭,露出一個堪稱和藹的微笑:“所以紅豆, 你這是想要我做什麽?駕雀西去?”
紅豆一揮翅膀,朱鳥們又呼啦啦散去,這些東西不知怎的掉毛如此嚴重,飄下來的紅羽沾了彭少爺一身。
他算是明白當年兩族大戰, 龍族有多辛酸了。
他十分同情地看了李祎一眼,後者面無表情地與他對視,看上去俨然是已經忍到極限。
一刻鐘後兩人兩龍二鳥再次踏上尋找聖物的道路, 兩只鳥分明都可以自己飛,可偏偏一只縮在彭彧衣服裏,一只蹲在肩頭,紅豆簡明扼要地交待起正事:“最後一段朱雀翎在騰陽。”
“騰陽?”彭彧微微一愣, “那麽遠嗎?那裏馬上就要出大周邊界了。”
紅豆頂着風點點腦袋:“那裏有一座‘火’山,山上寸草不生,山內有一洞穴,洞穴裏炙熱非常,常人不得進。洞穴內有一‘火’池,池中全是熔化的岩石,朱雀翎就在那裏面。”
彭彧疑惑說:“常人不得進?你們不是朱雀嗎,又不怕高溫,你們自己去拿不就好了?”
紅豆突然沉默下來,半晌才有些難以啓齒地續上話音:“這個……其實那裏被朱雀族稱為‘禁地’,我們進不去。”
“為什麽?”
這回紅豆沉默了更長時間:“這就說來話長了,不過反正前路遙遠,我可以慢慢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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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彧一點頭:“你說。”
紅豆:“朱雀神曾和青龍神是至交……”
他話才剛剛起了個頭,就被龍王一聲輕噴給打斷,後者一邊飛還不忘插話進來:“把你剛才的話重說一遍。”
紅豆尴尬地輕咳:“朱雀神和青龍神是不打不相識的至交……真的,你別不信,他們雖然不對付的時間比對付的時間長,可真的是朋友。”
李祎沒再搭理他,繼續往前飛去。
紅豆:“他們的關系挺一言難盡的,我姑且說着,你們就姑且聽着。這段時間我跟族內打聽清楚了,說這幾段朱雀翎的位置不是亂擺的,而是各有各的作用——‘一鎮衡山續餘火,二護江河不結冰,三佑山川草木長,四立騰陽懾外擾’。”
“當時朱雀神落下這四段翎羽,正欲設下結界,偏巧青龍神過來拜訪……咳,切磋,兩人就打了起來,打着打着朱雀神計上心來,說要跟青龍神打賭,如果對方賭輸了,就要答應他一個條件。”
彭彧津津有味地聽着,心說這朱雀神……未免也太不穩重了。
紅豆:“青龍神就問他是什麽條件,朱雀神說如果我贏了,就設個結界保護朱雀翎,不讓龍族的人碰。青龍神一聽反正自己也沒什麽損失,便答應下來,還說如果是你輸,那就設個結界,只能讓龍族碰,不讓朱雀族碰——朱雀神也答應了。”
彭彧聽到這表情變得微妙起來,覺得這兩位神怕是要玩出圈。
“因為當時青龍神已經在蓬萊和青丘放好了聖物,神力大減,跟朱雀神四戰兩敗一平,敗的兩處分別是衡山和楚界,平的一處是漓江,最後奮起反撲勝的一場就在騰陽。”
彭彧回想起那兩處坑龍的結界,神色複雜地看了身下白龍一眼。
紅豆:“朱雀神遵守承諾,戰平處未設結界,而戰敗處設下了一個朱雀族不能進的結界,就是我們所稱的‘禁地’,所以最後一段朱雀翎,只能勞煩龍族的兩位,和人族的兩位幫我們拿到。”
彭彧:“……”
他牙疼似的咧起一邊嘴角:“我說爆炒紅豆子,你們朱雀族不怕燙,偏偏你們去不了,那你覺得我們四個當中誰不怕燙?”
紅豆自知理虧,一時間接不上話來。
一行六只齊刷刷閉嘴,彭彧小心觑着龍王的神色,覺得這厮可能是想把紅豆嚼碎吃了。
騰陽的位置非常偏遠,幾乎處于整個大周版圖的西南角,兩條龍一路乘風,高空之上暢行無阻,實在很是快活。
彭少爺百無聊賴地坐在龍背上,身體是老實了,可思維卻活躍得很,他天馬行空地想,要是有朝一日能在天上弄出個“快龍驿站”,那得有多方便?
龍王要是知道他這顆異想天開的腦袋裏都裝了些什麽東西,非得把他和他肩膀上那只鳥一并按到水裏洗洗不可。
彭少爺正在腦子裏勾勒雄偉宏圖,忽覺座下的龍猛地一扭身體,以一個高難度的動作來了個急拐,彭彧險些被他甩下龍背,忙手忙腳亂地扒緊,大喊道:“你幹什麽!”
“坐穩!”
彭彧穩定下心神,這才發現周遭的環境有點不對勁,分別前一刻還是晴空萬裏,這會兒不知怎麽竟然烏雲密布,閃電接二連三地劈下,好像還是正沖着他們來的!
彭彧心說他們這又是惹着哪位神仙了,頗為郁悶地抱緊龍背,只感覺身下的龍秀了好一發飛行技巧,角度刁鑽地在密集的雷暴之中穿行,一道道刺眼的白色閃電就從數丈開外的近處劈過,彭彧只覺眼花缭亂,渾身汗毛都要炸起來了。
兩條龍在雷暴之中七拐八繞,眼看就要平安穿過,然而正在此時,雲層裏似乎是憋了一發大的,雷光連連閃動,一道比之前更粗更明亮的閃電正朝着九淵劈去!
這閃電不知怎麽竟然悄無聲息,九淵飛在前頭,半截身子早已經出去,根本無從覺察劈在他後半身的閃電,彭彧腦中一片空白,再去喊他定是來不及了,忽覺身下白龍一聲咆哮,身形猛地拔高,将他生從身上掀下去的同時,已經閃至九淵上方,硬是用身體把那閃電截住。
紅豆高聲長鳴,身形拉大抽長,雙翼舒展化作一丈來長的大鳥,使個巧勁把從龍背上跌落的人接到自己背上。彭彧整個人埋進了柔軟的鳥毛裏,顧不及調整自己的坐姿,胡亂爬将起來,便見那被雷擊中的白龍仿佛失去控制,疾速向下墜去。
“李祎!常澤!”
他驚急之下喊破了音,好像跌下去的不是龍而是他的心髒,灰龍終于覺察,也嘶吼一聲一頭紮下,追着白龍俯沖而去。
紅豆緊随其後,雙翅收斂任由自己疾沖直下,彭彧連忙抱緊了鳥脖子,被狂風糊得完全睜不開眼,只聽“咚”一聲巨響,耳邊再“呼”一下,大鳥收住下墜的趨勢,拍打兩下翅膀,邁開細長的鳥腿平穩地落地。
彭彧直被甩了個七葷八素,從鳥背上跳下來,連爬帶跌地撲到白龍身側。
龍王不到一年時間裏三次墜龍,想必顏面也跟身體一樣掃地,好在此處是片了無人煙的荒野,沒有被大肆圍觀,還能撿回一點自尊。
彭彧驚魂未定地滾到龍王身邊,用力拍了幾下龍身,大聲喊他的名字,可半天也沒得到回應。那龍不知傷勢如何,眼睛半睜半閉,龍身也不見起伏,好像沒有在呼吸,已經斷氣了似的。
彭彧只覺自己一下子被難以言說的驚恐攫住了,手足冰涼,渾身血液卻往頭頂上沖,幾乎要把三魂七魄從天靈蓋擠出去。他把手覆在白龍頸側,雙手兀自顫抖不已,卻隔着鱗片感覺到了那龍跳動的脈搏。
“別叫了,”白龍龍須突然一動,好像他吐出了一口長長的氣,“麻。”
彭彧:“……”
一顆心這才“撲通”一聲跌回肚子,他自己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滾到頭頂的血液“嘩啦”一下蕩回全身,好像十分受對方傳染,身體也瞬間麻了大半。
他靠在龍身上好一會兒才喘勻氣,伸手抹一把額頭冷汗,覺得騰蛇蛻效果實在堪憂,只強健了筋骨,沒把他一顆脆弱的心髒也變成鐵鑄的。
“我說,”他倒了兩口氣,總算能說出完成的句子,“你還好嗎?”
白龍甕聲甕氣地哼哼道:“劈麻了,動不了。”
九淵繞着他走上一圈,歉疚的表情漸漸變作疑惑:“王,您好像沒受傷。”
彭彧聞言也站起身來,目光仔仔細細在龍身上每一個角落抹過去,随即跟九淵得出同樣的結論——他分明看到那雷是劈到了龍背上,可龍背肉眼看上去完好無損,連片龍鱗也沒少,一絲血也沒流。
他又打量一番趴在地上裝死的龍,覺得放不下心來,又伸手去推龍身:“翻……翻個面啊你!”
白龍好像是能動一點了,“順勢”一翻身,把肚皮朝上。
彭彧胡嚕了一把龍肚子上沾的土,眼神更加奇怪——龍肚子比龍背還完好,根本沒有任何傷。
他不禁愈發狐疑,心說這龍總不至于故意掉下來吓他吧,又沒什麽好處,而且看他剛才那樣子也實在不像是裝的。
他拍拍龍肚子示意某龍趕緊起來,龍王又挺屍片刻終于爬起身抖抖毛,甩着尾巴抽掉身上的浮土,見彭彧一臉疑惑的神色,解釋說:“剛才确實被劈中了,但是這雷好像有點奇怪。”
他伸出爪子指了指天上,彭彧擡頭望去,只見碧空如洗,哪裏有半點雷雲籠罩的樣子,若非确确實實親眼所見親身所感,他幾乎都要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李祎化回人形,似乎是腿還有點麻,順勢靠到彭彧身上,後者觑他一眼主動遞上肩膀:“所以到底是怎麽回事?”
李祎擡頭看了看天,略作思索:“也許是有人在向我們示警……否則不至于落這種虛張聲勢的雷,只是劈麻強迫我墜地,明顯是不想讓我們再向前了。”
彭彧:“示警?你說仙人嗎?他們會那麽好心?”
李祎搖搖頭:“不是仙人,天上又不僅只有神仙——雷作為天劫中最常見的形式,通常意味着‘危險’,而我們龍族如果渡過雷劫,又可以獲得招雷的法術,所以雷還意味着‘力量’。這兩廂疊加,很有可能是在提示我們前面有危險的力量會阻礙我們的行動。”
彭彧瞧他一眼,心說幾道雷能讀出這麽多信息?試着接道:“所以說白了,就是騰陽有危險,叫我們不要靠近?”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李祎忽然目光一動,輕輕念了兩句什麽,“騰陽……騰……”
“可我們在天上也沒幫手啊,誰那麽好心提醒我們,他又是怎麽知道的?”彭彧又說,“難道會有人從中作梗,要搶我們的朱雀翎嗎?”
李祎一撚手指,似乎想通了什麽事:“不是,雷這種東西更偏向于自然之物,所以所謂‘危險’應該是異象,地動、山崩一類的,并且……危險程度連我們龍都無法抵禦?”
彭彧聞言無奈地一攤手:“又是異象?我們這一路上遇到的異象還少嗎?所以這麽危險,我們還要不要去?”
“要是肯定要的,”李祎負着手在原地踱了一圈,“開弓沒有回頭箭,更何況三段都已經拿到手,沒道理卡在這最後一截上——但既然能讓他不顧被責罰的風險也要示警,我們還是小心為上,去看看那禁地情況如何,再做打算。”
彭彧不由輕輕一聳眉尖:“我怎麽感覺你知道是誰在幫我們?”
“噓。”李祎伸出一根手指堵在他唇上,忽然湊到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什麽。
彭彧頓時目光微閃:“可它不是已經……”
李祎搖搖頭示意他不要說出來,免得被天上某些耳朵聽了去:“天不知地知,你知我知足矣——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