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漓影(三)
彭彧重重地喘了一口氣:“我當時害怕極了, 只能聽到四面八方都是那聲音,卻看不見到底有多少。我待在原地不敢動,直到丁大哥破窗進來把我救走, 我才知道整個客棧到處是他們的蠱蟲。”
“那天下雨, 客棧生意不錯,避雨住店的人很多, 我們也正是因為這個才住下來的,想着這麽多人他們總會有所顧忌吧?誰成想他們為了堵我們, 竟然無差別地放蟲, 那個慘相我根本形容不來。”
李祎忍不住插了句嘴:“客棧的人全死了?”
彭彧:“全死了, 有二十來個男女老少,屍體躺了一地,商隊也死得七七八八, 最後只有我、丁大哥和另外兩個兄弟逃了出去,那兩個兄弟其中一個還挨了咬,沒跑出多遠也咽了氣。”
他眉頭緊緊地擰在一起,臉上血色又淡出幾分, 好像需要調動全身的力氣才能将這段血淋淋的往事從記憶深處抓取出來,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吐。
他稍稍緩和了一下情緒,盡可能平鋪直敘地說:“丁大哥機靈, 走的時候把商隊裝藥的包裹帶上了,裏面有彭家自制的解毒丹,雖然對付那些巫毒不太好使,但到底能起到一些作用。”
“我們三個一路跑, 他們在後面一路追,我都不知道我們跑出了多遠,最後一個兄弟也死了,我跟丁大哥都受了傷,解毒丹又只剩下一顆,不管誰吃了,另一個恐怕都堅持不到天亮。”
他把視線投向江面,聲音微微地小了下去:“當然,你現在還能看到我,也知道最後一顆藥是進了誰的肚子。我們終于逃出了楚境,放出信號彈引來最近的彭家護衛,我得救了,但丁大哥因為毒傷過重,還是……”
“後來發生了什麽我就不大記得了,只知道自己被送到濟人堂,才堪堪撿回一條命來。那只商隊號‘丁未’,除了領隊人,其他兄弟連屍骨都沒能留下。從那之後我令經過巫族活動範圍的彭家商隊全部改道繞行,再不敢越雷池半步,丁未這支商隊也就此空缺下來,到現在都沒有填補。”
李祎神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該如何安慰。
彭彧:“我不知該怎樣彌補自己犯下的過錯,只好去撫慰他們的親人,商隊的、客棧的。之後又去告官,想給他們讨還一個說法,可我幾乎把能告的都告了一個遍,他們收了錢答應我一定會查,可我每次讓人去打聽他們都說‘已經派人出去了’、‘已經找到蹤跡了’,再問便搪塞你說不要急,最後索性推脫說林子裏毒物密布,他們進不去,抓不到人。”
“我能有什麽辦法,”他苦笑一聲,“逝者已矣,我總不能讓活着的人再去為他們涉險。這事最後就不了了之了,一來二去已經過去三年,誰還記得。”
潛岳始終在一旁擔憂地看着他,這會兒終于忍不住插話:“少爺……”
彭彧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那之後我好長一段時間都沒緩過勁兒來,傷好以後就一直待在彭宅也不想出去,南下之類的就更不要再提……如果不是你來,我想我恐怕一輩子也不會再涉足南方。”
他伸手往前遙遙一指:“這裏離他們的地盤已經很近了,你看那些山,很可能就有他們的足跡。”
李祎看他半晌,突然伸手攥住了他的手指,只覺那指尖的溫度好像冬日的漓江水一樣冷,他心中有千頭萬緒卻抓不住一個線頭,舌頭擡落再三,終于還是只說出一句:“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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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彧微微一怔,随即嘴角勉強翹起了一點:“你這是在安慰我嗎?多謝。”
李祎有些尴尬地放開手,別開視線輕咳一聲,扯回正題:“所以你能不能回想起來,三年前那些蠱蟲和昨晚你在水裏看到的,可能是同一種嗎?”
他這個問題似乎難住了彭彧,後者認真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支吾說:“我不太清楚……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們之前操縱的蠱蟲會飛,不然也不可能一路追了我們那麽久。”
李祎疑惑說:“不清楚?你被那蟲子咬過,怎麽會不知道它長什麽樣子?總能大致……”
“等等等等,”彭彧突然打斷他,“我什麽時候說我被蠱蟲咬過?咬我跟丁大哥的是蛇蠱,不是蟲蠱。”
“蛇蠱?”
彭彧點頭說:“他們用天上飛的蠱蟲堵截我們,再放蛇來咬,還有蜈蚣蠍子蜘蛛一類的毒物。他們追來的時候一般都是晚上,我實在沒看清楚那會飛蟲子到底長什麽樣子。”
“能入水,能上天,能遁地……”李祎緩緩念着,“他們這蠱術可真厲害。”
“誰說不是呢,要不然……”
彭彧的聲音戛然而止,擡眼望去,只見前方江面豁然開朗——今日天朗氣清,江面水平如鏡,群峰明日映于水中,竟然分不清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倒影。
“我們這是……到了嗎?”他聲音不由自主地放輕了,好像生怕打碎這如畫美景似的。
李祎點點頭站起身來:“應該是到了。”
“這附近居然一只船也沒有啊,”彭彧四下環顧,“雖說是出了異象,又是冬天,可這未免也太冷清了吧?”
不光沒有船,連個人影也沒有,除了小船破水的聲音,甚至聽不到其他聲響,可謂萬籁俱寂。
這時候紅豆突然掙紮起來,在他膝蓋上撲騰了兩下,發出一聲細細的叫喚。
彭彧投來疑問的視線,李祎一看便懂了,解釋道:“它說它感覺到朱雀翎的位置了。”
“這麽快?”
彭彧心說這未免也太順利了吧?他們才剛到,就找到朱雀翎了?
似乎為了滿足彭少爺的一點小小心願,下一刻異變陡生——
烏篷小船突兀地一抖,竟然就這麽停了下來,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地漂在了江心,彭彧下意識地撐住船舷維持平衡,忽覺有震動傳進掌心,非常細微,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刮擦船底的木板。
這動靜簡直不要太熟悉,彭彧瞬間渾身汗毛都炸起來了,果不其然,那做夢都不會忘記的聲響如影随形地追來,密密麻麻在船底響了一片!
彭彧心說真是怕什麽來什麽,整個人條件反射似的一躍而起,登時遠離了船邊。李祎攥了一下他的腕子讓他冷靜,探身向船外一看,果然看到無數漆黑的影子從四面八方聚攏而來,迅速向他們所在的小船接近!
他盯着那些黑影看了三秒,忽然擡手引了一道雷,白中泛紫的天雷大刀闊斧般劈開水面,“轟”的一聲在江中爆開大朵白浪,水花飛濺起半人多高,将那些黑色的不明生物炸上天,再噼裏啪啦地砸回水裏。
小船也被水浪殃及,蕩出去好一段距離,在江中搖擺不定,好似岌岌可危。彭彧差點被他直接掀到水裏喂了魚,手忙腳亂地扶穩了,驚魂未定地叫道:“我說你能溫和點嗎!”
李祎充耳未聞,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抓,從半空中截下一只不明生物,掃上一眼,回身遞給了彭彧。
可憐彭少爺的小心髒還在剛才的驚魂裏左突右撞,再讓他這變本加厲地一吓,險些三魂七魄也從天靈蓋飛出去。他瞳孔劇烈收縮,只覺自己一口氣就要卡在嗓子裏上不來,從頭皮直接麻到了腳跟。
李祎面不改色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背:“別暈,你仔細看看,這是什麽東西?”
彭彧翻了個白眼,堪堪把自己行将飛散的魂兒拽回身體,徐徐吐出那口梗在胸間的濁氣,兩腿發軟,一屁股坐倒下來。
李祎也随着他蹲身,彭彧擡眼一瞧,見對方手裏捏着一只黑黢黢的小蟲,約莫一寸長,圓溜溜頭尾尖,形似橄榄核,腿上有纖細的絨毛,整個蟲一動不動,八成已經死透了。
彭彧微微睜大了眼,随即擡手擋開他的胳膊:“不嫌惡心啊你!”
李祎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随手将死蟲彈回水裏,水面上已經漂起了密密麻麻一層蟲屍。彭彧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連忙讓他把船駛出去老遠,整個人哆哆嗦嗦,全無風度可言。
李祎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這蟲子有什麽可怕的,把你吓成這樣?”
彭彧連忙扒拉掉他的爪子,戰戰兢兢地說:“你要是瞎的時候聽見幾千只蟲子爬,你也害怕好嗎?而且你……你不覺得惡心嗎?”
“我覺得比那些頭發一樣的蟲子可愛多了,軟體的蟲在手上爬才是真的惡心。”李祎坦誠地說,“而且你放心,這蟲雖然咬人比較疼,但是沒毒,甚至可以入藥,據說還很好吃——九淵你要不要試試?”
九淵十分不解地看了一下自家龍王,并不知道什麽時候給他造成了自己喜歡吃蟲子的錯覺。
彭彧聽了這話簡直一陣反胃,幾乎要就地吐出來,好懸才忍住了:“所以這到底是什麽蟲?”
“龍虱。”
“……‘龍’?”
李祎的眼神變得有點奇怪:“雖然叫龍虱,但跟龍實在沒有什麽關系,我們龍很愛幹淨的,身上不會長虱子,更不是龍跟虱子的後代——我也不太明白你們人類為什麽要安這麽個名字給它。”
彭彧:“……”
李祎又說:“此蟲擅游能飛,應該和你說的那種蟲子對得上。不過龍虱如此集中地出現,還主動攻擊船只,實在太不尋常,我更傾向于它們是有人控制……”
彭彧已經從之前的驚恐裏回過了神,此刻飛快地理解了他的言外之意——操控蠱蟲有一個距離範圍,并且這個範圍不會太大,現在蠱蟲在這裏,蠱師也一定就在附近!
他渾身汗毛一炸,李祎比他反應更快,他朝九淵遞了個眼色,後者立刻化龍飛出。而就在此時,紅豆不知怎麽突然高聲長鳴起來,撲扇着翅膀歪歪斜斜地飛向空中!
“紅豆!”
彭彧有些驚急地叫了一聲,擔心這飛還飛不利索的小朱雀一個不慎掉到水裏去,連忙讓李祎催船追随,只見紅豆用力拍打翅膀向前飛去,長長的尾翎拖在身後,在空中劃出優美的紅影。
它仿佛受了什麽指引,不管不顧地将衆人抛在身後,李祎把船催得更快一些,只聽它一聲清鳴,前方不遠處忽然閃過一道紅光。
彭彧定睛細瞧,只見那紅光不是別物,赫然是一截朱雀翎!
他默默替小朱雀捏了一把汗,生怕這個節骨眼上有什麽東西出來阻礙它,幸運的是什麽都沒有,可他心中石頭還沒落地,緊接着出現的詭異一幕讓他重新一口氣抽到了嗓子眼——
紅豆竟然直直地從那朱雀翎裏撞過去了!
彭彧倏地睜大眼睛,簡直難以置信,紅豆顯然比他還要迷茫,疑惑地叫喚了兩聲,又調轉頭來重新去夠朱雀翎——依然毫無阻礙地穿過去了!
它仿佛不信這個邪,又屢次三番地嘗試,可無一例外全部失敗,那飄浮着的朱雀翎仿佛只是一道虛影,不尴不尬地停在半空,任它怎麽嘗試也碰不到一絲一毫。
紅豆終于哀鳴一聲,不情不願地飛回彭彧肩頭,這時九淵也落在船上化作人形:“王,附近什麽都沒有。”
李祎點了點頭,似乎并不意外于這個結果,只擡頭望着天上的朱雀翎,呓語似的說:“當真奇怪,它怎麽會出現在天上呢?聖物分明是越隐蔽越好,哪有這樣明明白白挂給人看的?”
彭彧把脖子都仰得酸了,一時間注意力全被那突然出現的朱雀翎吸引,全然忘了蟲子的事。他伸手安撫一番挫敗的紅豆,又揉了揉縮在衣服裏睡覺的黃豆:“你說這東西會不會是假的?也許朱雀翎根本不在附近,是有人故意做給我們看的?”
紅豆哀哀地叫喚兩聲,似乎對他的質疑十分不滿。
“不大應該,”李祎說,“首先,如果是假的,你的眼睛應該能第一時間看出來,除非這是朱雀神故意弄出來的。其次,紅豆是朱雀神殒滅之後,離火之氣重新孕育而生,它的感應應該怎麽都不會錯,朱雀翎肯定就在附近。”
“那……”
李祎擡手打斷了他,忽不知想起什麽,又說:“漓江上一段倒影如畫的地方……為什麽偏偏是這一段呢?”
他腦中似乎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被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尾巴,他順着這思路低下頭去看水中的倒影,随即微微一頓,眼神驟然變得幽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