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青丘(三)
那聲音不怒自威, 在風聲呼嘯裏劇烈地回蕩起來,鋪天蓋地。彭彧敏銳地捕捉到狐四表情微微一變,便趁着他這愣神的功夫, 看準時機一把朝他指尖的骨哨抓去。
他這一抓大概已經是自身速度的極限, 可到底跟狐四差着天溝地壑,後者神色一閃迅速回魂, 持着骨哨的手回撤,同時擡腳猛地一踹——
彭彧本來指尖都要碰到那支骨哨, 讓他這一踹直接踹中腹部, 整個人差點飛出去, 饒是這經過騰蛇蛻強化的身體依然感到胃部像被什麽生生地怼了進去,險些當場嘔出一口血。
他連退數步才勉強站穩,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直接帶出了一身冷汗。便在他眼前發黑的當口,忽聽耳邊“叽”的一聲,黃豆不知從哪裏飛出來,不畏死活地沖着狐四撞去。
彭彧一時間也來不及攔, 那狐四輕蔑地瞥一眼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東西,屈指一道狐火将它擊個正着。
“黃豆!”
黃豆眨眼變成了烤黃豆,彭彧肝膽俱裂, 他雖然天天嚷嚷要吃烤小鳥,也沒想過真的要讓它死。那一團火球從眼前劃過,他腦子裏某根緊繃的弦驟然斷了,身體不聽大腦的指引, 自作主張地朝對方招呼以拳腳。
狐四臉上劃過一閃即逝的驚訝,似乎難以相信這個凡人赤手空拳竟真的敢來送死,正欲給他一點教訓,卻見那團本該燃盡的火球憑空脹大一倍,一聲尖銳的鳥鳴裹挾着熱浪,直直朝他襲來!
狐四本能擡手一擋,按理說自己的狐火不可能燒到自己,可那火焰不知怎麽仿佛能燒穿一切,直接擊飛他手上的骨哨不說,竟連他的袖子也燎去了半個。
彭彧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只看到骨哨朝自己飛來,本能地伸手一抓,同時餘光掃到了狐四被燒過的袖子,裸露出來的半截胳膊上現出一道疤——潛岳手裏的那把斬鬼刀不但能斬鬼,對妖物也能造成額外的傷害,狐四胳膊上傷疤的地方,剛好是被那刀割傷的地方。
“果然是你!”
彭彧雙眼微眯,迅速握住骨哨後退一步,湊在唇邊用力吹響——
這一聲哨響似乎傳遍了整個青丘,許是有那青龍的神力相助,最先清醒過來的自然是李祎,他龍身一頓,霍然從迷亂狀态中驚醒,咆哮着甩開了狐十七,飛身上樹化作人形,五指虛抓,不知從哪裏抓出那把“獨木”琴,十指連飛,铿锵琴音傾瀉而出。
持續的琴聲續上了短促的哨音,轉眼将幻境一刀兩斷,方才那女聲的主人也終于在此時現出身形——一只碩大的九尾白狐停在狐四身後,擡爪劈頭撓下!
狐四似乎全然未察身後有人,被破風之聲驚動才倉惶躲開,似乎自知戰局不利,竟頭也不回地走為上計!
彭彧完全沒料到這厮竟逃得這麽快,可一時間心如亂麻,也沒想着要去追。他連忙奔向李祎,只見那人臉色蒼白得可怕,雙手依然撥弦不停,朝他遞個眼色叫他不要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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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那琴音驟然一轉,彭彧只覺耳邊“嗡”的一聲,仿佛有什麽無形的東西淩厲地席卷開去——
那琴音追上狐四,準确地從他雙耳貫入,他只覺自己太陽穴針刺般的一痛,腦袋幾乎要在瞬間炸裂開來,腳下不由自主地踉跄一步,偏偏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一線刀光又從斜刺裏劈下,逼得他狼狽地一躍跳開。
潛岳雙目赤紅,狀若惡鬼,手裏的刀還在滴着九淵的血——她被哨聲和琴聲從幻覺中驚醒,就發現自己捅錯了人,頓時目眦盡裂,那始作俑者竟在這個節骨眼上撞了過來,九淵一把将她推開,說王就在附近不必擔心,要她快去配合他們前後夾擊。
潛岳慌亂之中也不知自己到底捅到了對方的哪兒,聽他此言連看也不敢再看,連忙轉身迎上來敵。她驚怒之中身體仿佛突破了極限,瞬間七刀連出,每一刀都狠辣地直逼要害,刀風虎虎,将空氣割得四分五裂。
狐四險些被這突然殺出的姑娘活生生捅成血葫蘆,連忙催動法術準備招架,卻驚恐地發現內息似乎被那詭異的琴音攪亂,體內凝滞一片,竟然架不開防禦!
倉促之間他只得回擊出一道狐火,可惜還未及碰到那姑娘一根毫毛,就被她靈巧地避開,後者又以一個刁鑽的角度再刺出一刀。
潛岳手裏的刀幾乎要揮出殘影,刀風配合着曲調詭谲的琴音,仿佛一唱一和織就一張密不透風的天羅地網,将狐四網在其中。
法術被封鎖大半的狐四就像一只落入獵人手中等待屠宰的動物,在潛岳泰山壓頂般的攻擊下,一切回擊都顯得蹩腳起來。終于他一聲哀嚎,整個人身形抽長成巨大的雜毛狐貍,帶着一身刀傷狂奔遠遁。
由于體型相去太遠,潛岳實在沒能留住他,只好咬咬牙暫時放過,轉而去扶九淵。那一刀似乎真的傷到了要害,九淵胸前血流不止,竟然連神智都不清醒了。
潛岳來不及細想,危急關頭竟一把将對方扛在肩上,腳下步履如飛,尋着琴聲的源頭一路輕功疾走,轉眼已出現在李祎面前:“救人!”
琴聲讓這一打斷驟然終止,李祎驚訝地擡頭,見自己那皮糙肉厚的護衛竟然被區區一把刀撂倒,幾乎錯愕得說不出話。他擡手一道青光覆上對方胸前的傷口,流淌的鮮血便徐徐止住了。
“傷到心髒了,不過不要緊。”
潛岳緊張得還沒緩過來,就被龍王一句話再次噎得差點喘不上氣,瞪大眼睛問:“傷到心髒了還不要緊?”
“他又不是人,沒那麽容易死。”李祎睨她一眼,“狐四呢?”
潛岳神色一頓:“抱歉,讓他跑了。”
李祎倒也沒有責怪她,往九淵身上不知拍了個什麽法術,好好一個大活人瞬間化回二尺長的小灰龍,往她身上一扔:“接好。”
潛岳:“……”
李祎不等她發表一番抗議,已将視線轉向那只九尾白狐:“此地花香濃郁,不宜久留,還請狐王速帶我們離開。”
彭彧瞧了一眼那只狐貍,這貨似乎從出現就一直保持這個蹲坐的姿勢,待在原地沒有動過。他正尋思這就是所謂的前任狐王?忽聽耳邊“叽”的一聲,黃豆撲棱着翅膀落在他肩頭,拿尖尖的喙啄了啄自己的羽毛。
彭彧簡直驚了,認真仔細将它打量一遍,發現這厮竟然連一根羽毛也沒少,活蹦亂跳完全不像被火燎過。黃豆似乎感受到他的注視,歪過頭來看他,又“叽”了一聲。
這鳥到底是何方神聖?被狐火燒了一遍居然完好無損?
他正驚疑不定,就被一聲脆生生的“娘”拉回思緒,狐十七化成人形猛撲到九尾白狐身邊,對方卻不給他撒嬌耍賴的機會,擡起前爪一把抵在他額頭:“十七,快引大家離開這裏。”
狐十七微微一頓,随即順從地化回狐貍在她面前卧下,狐王縮小身形爬上他的背,狐十七扭頭說:“諸位請随我來。”
彭彧吊着眼角看了看這對舉止怪異的母子,終于反應過來小狐貍說得好像确實屬實——那看上去威風的狐王跟看上去威風的龍王一樣,還是個半殘呢。
他沒忍住摸了一把自己的眉骨,回身把某龍從樹上接下來,低聲問:“你還好嗎?要不要緊?”
李祎化成小龍落在他肩頭,把霸占他地方的黃豆趕到彭彧腦袋上去了:“一點皮肉傷,不礙事。”
狐王仰頭嗷嗷了兩聲,又招過來幾只狐貍,載着他們一并往上風處而去。
一幹人等在一處小丘上停下腳步,狐王屏退了那幾只狐貍,很不講究地引他們在樹下席地而坐。
此時天已完全亮了,明朗的陽光從樹葉間穿過打在衆人身上,微風帶來草木的清香,暫時沒有花香攪擾。
兩只王紛紛化作人形對坐,彭彧看到那狐王的瞬間,實在沒忍住睜大了眼,自覺以這二十年的閱歷未曾見過如此美人——這人的容貌跟外面那些狐貍精完全不同,倒是跟龍王有異曲同工之妙,每一絲美感都仿佛是由時間積澱而成,些微的媚态也恰到好處地隐藏在了威嚴裏,巧妙地融為一體。
他不禁多看了她兩眼,心說狐王這麽漂亮,狐十七怎麽長成那樣一副蠢樣,是親生的嗎?
“吾名‘聽’,”狐王緩緩地開了口,朝李祎略一颔首,“此番承蒙龍族相助,我等感激不盡,只怕十七未曾向諸位言明那紫韻花,才使你們涉險,實屬我過。”
李祎輕輕一揚眉:“所以你知道青丘漫山遍野都是那花?”
狐聽點頭說:“那些花都是狐四弄出來的。狐族以前從未見過那種花,因而起初它小範圍生長的時候,未能引起我們注意,後來等到覺察已經為時過晚。狐四利用花香制造幻境,使我狐族自相殘殺,一舉奪得狐王之位。此乃家醜不可外揚,小十七天性純善,我未敢告知與他,給諸位帶來困擾,我深表歉意。”
李祎看了一眼垂首而立的狐十七,手指輕輕在膝蓋上敲了敲:“他不知道,那狐三嬸也不知道?”
狐聽:“修為低微的狐貍根本窺不破狐四的幻術,這事只有我和族裏幾位長輩知道,然我身負重傷,幾位長輩又已年邁,身邊親信皆被狐四以幻術蠱惑,實在勢單力薄。狐四每日都在派人搜尋我,試圖奪我內丹穩固狐王的位置,我躲藏還來不及,着實沒有機會去清除那些瘋長的花。”
李祎:“所以你知道他在找你,為何還躲藏在青丘?為何不早點離開?”
狐聽:“龍王有所不知,青丘于我狐族有天然庇護,不論身份一視同仁,我只有待在此地方能徹底隐匿身形,一旦出去,暴露的機會反而更大。”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狐四其人心狠手辣,于同族都能下得去手,更不要提其他人。他那仙器又十分邪門,似乎可以增強他幻術的威力,配合紫韻花可謂無往不勝,此番若非二位琴哨合鳴,只怕還難以将其幻術徹底破除。”
“增強幻術的威力……”李祎低聲重複了一遍。
彭彧忍不住插話進來:“所以你們說的仙器到底是什麽東西?長什麽樣子?你們把它奪過來不就好了嗎?”
狐聽搖頭說:“要真有那麽簡單就好了,我們只知道他有一樣仙器,卻從未見他拿出來用過。不過據我推斷……”
她擡手在自己耳朵上摸了摸:“如果可能,大概是他扣在耳朵上的一只耳飾,畢竟他身上唯一多出來的東西就只有這個。我怕打草驚蛇,沒敢貿然去試探。”
彭彧聽罷微微一愣:“耳飾?是一只玉耳扣嗎?那個就是仙器?”
狐聽:“你看到了?”
彭彧一點頭,心說仙器居然還能長成這個樣子,他還以為得是什麽一看就很厲害的東西。
狐聽又說:“狐四的修為遠在我下,全憑那仙器支撐,幻術施展出來的時候可以做到悄無聲息,讓人誤以為其修為深不可測。其實他只有幻術一門尚且登堂入室,一旦遭到破除,短時間內無法再繼續施展,會迅速敗下陣來。”
彭彧恍然大悟:“難怪他剛才跑得那麽快。”
狐聽:“不過此番我已現身,他大概不會輕易放棄這次機會,我可以以身做餌引他出來。只怕他孤注一擲,以幻術操控整個青丘的狐族,不知幾位是否有能力對抗,如若沒有……”
她微微一哂,續上話音:“還請諸位早些離開,雖然我修為大損,護送幾位離開青丘還是能做到的。”
彭彧心說對抗個屁,龍王他老人家就半條龍靈便,九淵那不靠譜的玩意又被自個兒送出去的刀撂倒了,就剩一個除了跑路不知道還能幹什麽的狐十七,兩個凡人,外加一只不怕火燒但似乎也沒什麽作用的黃豆。
就他們這幾個貨色對抗整個青丘狐族?只怕某人那半條龍也得廢了,骨哨還得被他生生吹薄一層。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那感情好,所以我們還是趕緊跑……”
“可以,”李祎忽然打斷他,視線直直看向狐聽,“如果僅以幻術來操控,我想我可以對付得了——不過前提是,你得先借我一根狐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