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青丘(二)
衆人在狐三嬸的引導下成功進入青丘界內, 身後的濃霧逐漸合攏,來時的路一點點消失不見。天邊一線漸漸亮了起來,與地平線緩緩分離, 借着那一點刺入的天光, 青丘的初貌落在衆人眼中。
這裏較外界的四通八達不同,幾乎沒有明确的路, 入眼随處可見高低起伏的山丘,草木青蔥, 偶有溪流自山坳間流淌而過, 水聲泠泠, 帶來清新的風。
就是風裏時不時夾雜着一絲狐貍的騷味,這一點比較讓人生厭。
彭彧進入這裏的瞬間就覺得此地不對——這個季節了,天氣再怎麽暖和也不可能跟夏天一樣, 而此處植被蒼翠不輸蓬萊,要說全憑自然生長,他是絕對不信的。
于是他伸手戳了戳重新趴回肩膀上的白龍,低聲問:“這裏是不是真有你要找的東西?”
龍王只哼了一聲, 沒答。
“諸位,”狐三嬸在前帶路的腳步忽然頓住,她轉過身來朝衆人說, “我等須回去向狐四複命,與諸位要去的地方不在同一邊,我讓十七帶領你們去見狐王,狐四那裏我會替你們多拖些時候, 不管你們與狐王如何商議,還請速戰速決。”
她說着把始終藏在她身後的狐十七推了出來,摸着他的狐貍耳朵輕聲說:“別哭了十七,你是個男孩子,堅強一點。你不是要救你娘嗎?你們母子之間有感應,你可以找到她的,快點帶着你的朋友過去。你們進入青丘,狐四早晚會知道,時間不多了,給我振作一點!”
她最後一句陡然提高音量,狐十七渾身一顫,錯愕地擡起頭,但那錯愕也不過維系了一秒,他渙散的目光終于重新聚焦,擡手擦幹眼淚,帶着濃重的鼻音說:“我知道了,三嬸,我這就帶他們過去。”
他說罷便欲轉身,狐三嬸不知又想起了什麽,忽然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強行掰過他的視線,語速很急地說:“十七,你不要忘了,你才是小輩裏血脈最純正的白狐,總有一天狐族的未來要交到你手上,你得擔得起來才行!”
狐十七周身巨震,睜大眼睛看向對方:“三嬸……”
狐三嬸卻沒給他說話的機會,把他往前一推:“快點走吧。”
一幹狐男狐女化作原形狂奔而去,狐十七愣了愣,也變回一人多高的狐貍:“上來吧,我帶你們去找我娘。”
彭彧帶着龍王登上狐背,九淵則載着潛岳跟在後面,狐十七健步如飛,很快将青丘的入口甩在身後,于山坳間七拐八繞,迅速往青丘深處而去。
一路颠簸之中彭彧很快辨不清東西南北,索性由着他跑,自己開始想別的事:“紫韻花……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紫韻花的種植條件很苛刻,對溫度和水分要求非常高,很難在北方存活嗎?”
李祎在他肩膀上“嗯”了一聲:“記得,但這花目前看來已經被改良了——你想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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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彧皺着眉說:“我在想,即使改良也不是一就而就的,肯定還需要種植好幾代才能篩選出優良的種子,那麽這個改良篩選的地方,會不會就在青丘呢?”
李祎心說一蹴而就:“為什麽這麽想?”
彭彧:“青丘跟你們蓬萊一樣四季如春,有着非常穩定的環境和條件,而且如果青龍鱗真的在這裏——九淵說青龍代表生機,一定能給紫韻花提供良好的生長契機,不是很适合栽培嗎?”
李祎思索一番後點了點龍腦袋:“确實有道理,不過就算如此又能證明什麽?我們現在幾乎已确定狐四與仙家結盟,他能得到花種并不值得驚訝。”
彭彧:“是,可狐貍們說,狐四是在半年多以前搶奪王位的,而安平縣的客棧掌櫃說‘那些人’給他們花種至少在一年半以前。紫韻花一年一開,如果花種真的是在青丘培育的,那就至少要在兩年以前培育完畢,他們那個時候就已經跟狐四有所勾連,為什麽不早一點争奪狐王之位,偏要等到整整一年以後?”
他輕輕攥着狐貍毛,自顧自地說:“一年……剛好夠紫韻花開一次,如果在這一年裏将試培的花種栽滿整個青丘,那所能創造出來的幻境能有多大?仙家們給狐四的仙器到底是什麽,一件仙器,真的能将修為遠在他之上的狐王打成重傷,甚至讓其親室全無反抗之力嗎?”
“狐貍們是不是對我們隐瞞了什麽?”
李祎聽他這麽說,竟沒由來脊背有些發涼,略顯生澀地接了一句:“種滿整個青丘恐怕不大現實,我們這一路也沒看到有花的蹤跡,而且那花奇香,大範圍種植一定會有香味飄出來,我目前還沒有聞到。”
彭彧輕輕出了一口氣:“我就是有點不太好的預感,但願是我多心吧。”
狐十七絲毫不為背上兩人的話音所擾,專心致志地向前奔去,彭彧實在被他颠得有點想吐,正欲彎腰讓他跑慢點,忽覺有點不對。
他擡頭向四周張望,終于發覺是哪裏違和——他們進入青丘時已是黎明,盡管他們一直在往西方移動,與日出背道而馳,也不該跑了這麽久依然沒有天亮的意思。
他忍不住回頭望去,只見東方一線銀亮——赫然還是來時的樣子!
彭彧登時渾身汗毛都炸了起來,心說他的眼睛不是可以窺破一切僞裝嗎,如果這是誰制造的幻境,他怎麽可能看不出來?
他強迫自己凝神靜氣,眼睛一眨不眨地向天邊細瞧,果然發現那陰暗的天色徐徐上浮,像是揭去一層薄紗,天光随即乍亮!
他倒抽一口冷氣,冷汗如雨而下——之前在蓬萊島的湖底,他沒能第一時間找到結界的弱點,是因為那是神留下的結界,而此刻他再次犯了同樣的毛病,若非對方的修為和神一樣高,就只能說明他已經被花香致幻,相由“心”生,而不是由眼!
安平那樣少量的花田尚且奈何不了他,可如果整個青丘都是一片花海,那他就算有十雙乾坤眼也無能為力。誰說幻覺只能影響視覺,很可能還有嗅覺!
彭彧幾乎大驚失色,一把揪住狐十七頸間的毛:“停下,給我停下!”
他這一嗓子可謂嚎得驚天地泣鬼神,肩膀上的龍都狠狠一抖,誰料狐十七竟仿佛充耳未聞,依然箭似的向前狂奔。龍王也終于覺出不對來,立即做出反應,身形疾長,卷着彭彧就從狐貍背上翻了下去。
兩人從高速奔跑的狐背上摔落,即便有龍身撐了一下,彭彧還是被跌得七葷八素,只覺天地倒轉,半晌才從眼冒金星的狀态裏回過神來。他再次睜眼,只見先前僅生青草的山坡上赫然布滿搖曳的白花,詭異的紫芯一半披着半明半昧的晨光,一半籠罩在看不分明的陰影裏。
他倒抽冷氣,猛地推了一把身邊的龍:“還好嗎!我們中招了!”
他一推之下視線越過龍背落在遠處,瞬間又驚出一身冷汗——一直跟着他們的潛岳和九淵不見了!
彭彧腦中霎時警鈴大作,正試圖強行讓自己鎮定尋找對策,忽聽一聲凄厲的狐嚎由遠及近傳來,扭頭一看竟是狐十七去而複返,并且這狐貍不知怎麽,面目猙獰犬牙呲出,兇神惡煞朝他撲了過來!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覺身邊一陣狂風呼嘯,白龍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龍吟,朝着狐十七席卷而去,一龍一狐眨眼厮打在一起。
彭彧瞠目結舌,心說這幾只全都關鍵時候掉鏈子,果然一個靠譜的也沒有。他正尋思該如何把衆人從幻覺裏拯救出來,腦子裏靈光一現想起那支骨哨——既然能将一幹妖魔鬼怪吹得聞聲喪膽,也說不定能把他們吓得醒了。
抱着試試看的心态,他探手入懷去摸骨哨,卻出乎意料地摸了個空。
骨哨不見了?
他一顆心簡直七上八下,在雲霄和塵泥裏來回跌宕,幾乎要把胸腔撞破。腦子裏飛快地回想骨哨可能被遺忘在哪,否定了村子和沿路,就只剩下一個解釋,一定是在剛才跌下狐背的時候從懷裏滑出去了。
得到這個結論他又稍稍放寬了心,既然是剛掉的,那就肯定能找回來。他正在地上四下尋覓,忽聽一個略顯譏诮的聲音突兀地在耳邊響起——
“你在找這個嗎?”
潛岳讓九淵載着落在最後,原本一路相安無事,可行至一處視野狹窄的山坳,前面不知怎麽竟有棵樹攔腰而倒,劈頭蓋臉朝她下,她大驚之下只得倉惶躍離龍背,靈巧地就地一滾穩住身形,一句“怎麽回事”還沒來得及問出口,忽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錯愕地回頭,只見自家少爺一臉凝重地朝她比了個“噓”的手勢,不由分說地将她拉入隐蔽處,壓低聲音,單刀直入地開了口:“我覺得不太對,我們好像被這群狐貍給騙了。”
潛岳心頭一跳,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幾分狐疑,這地方視線鋪展不開,她竟看不到九淵跑到哪裏去了,有沒有被樹砸到。她一把掙脫對方的手,将其上下打量一遍:“您怎麽在這?李祎呢?”
“他還在狐貍背上,我來通知你……”
“胡說。”潛岳打斷他,往他領口處一扒,果然沒有看到系着銅錢的紅繩,“早知道你們狐貍擅長幻化僞裝,可也麻煩你裝得像一點——你根本不是我家少爺,你是誰!”
“彭彧”聽罷也不替自己争辯,只一聲輕笑,那笑聲裏透着說不出的諷刺。潛岳瞳孔驟然收縮,瞬間将眼前人和某個夜晚出現的形象聯系起來,胸中燃起一股無名怒火,幾乎想也不想地拔刀出鞘,照着對方胸口猛刺而去——
“潛岳?”
九淵飛至山坳,忽覺背上一輕,扭頭竟見那姑娘無故躍将下來,貓似的落在一邊。他疑惑地喚了她一聲,見她毫無反應,在繼續追上狐十七和停下來等她之間猶豫一秒,還是選擇了後者。
他化作人形上前輕輕捉住她的手腕,因為不想耽擱時間,語速稍有些急:“你怎麽突然跳下來了,出了什麽事?”
潛岳看向他的目光卻無端充滿懷疑,觑着他說:“你怎麽在這,李祎呢?”
九淵莫名其妙:“王不是在狐貍背上嗎,我見你下來就跟過來看……”
“胡說,”潛岳眯眼打斷他,不知為何竟來扒他的領口,似乎抓出了什麽東西,“早就知道你不安好心,這是什麽?”
九淵讓她這一扒,幾乎就地僵成了木頭龍,大腦瞬間一片空白,下意識地朝她手心看去,卻不想她另一手刀光一閃,明晃晃的刀刃轉眼向他胸膛逼來!
九淵大概想破腦子也想不出潛岳為什麽要捅自己,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也來不及催動法術抵禦,渾身空門大開,只得本能地向後一躲,眼睜睜看着那自己親手贈與她的斬鬼刀送入了自己的胸口——
彭彧聽到那聲音的時候,整個人幾乎被劈在原地,那聲音裏如影随形的譏诮仿佛已經植根靈魂,僅需一個線頭便拔地而起。一雙靴尖緊接着出現在他眼前,他順着擡頭望去,終于第一次看清了這男人的樣貌。
這人生得未免有些太好了,好得似乎不是純天然的,一雙狐貍眼狹長地挑開,弧度鋒利得好似刀刻而成。那薄唇抿起的時候也像一把刀,嘴角翹起時宛如挑起了刀尖,有如實質的譏諷直往人心窩子裏捅。
彭彧皺起眉,這張臉讓他渾身都不舒服,只好将視線挪開,發現他耳骨上似乎扣着一只玉質的耳飾,讓頭發擋着看不分明。再一眼便看到對方指尖靈活翻飛的骨哨,心下陡然一沉,餘光瞥見不遠處依然纏鬥的龍與狐,只覺自己此刻孤立無援。
“別看了,”狐四微微一哂,幾乎要将小小一支骨哨轉出花來,“你現在是不是覺得你的夥伴們都特別沒用?枉你有一雙看穿天地的乾坤眼,可惜他們不給你争氣,還淨把你往溝裏帶。”
他說着身體前傾,幾乎要貼在彭彧耳邊:“不如你就跟了我,我跟那幫勞什子仙人也不是一路的,我只要做我的青丘狐王,你就幫我揪出那些不聽話的小鬼們,等我拿了他們的內丹,變得足夠強,保你在青丘逍遙自在一輩子。”
“抱歉,”彭彧伸手在他面前虛虛一擋,整個人滑開一步,無所謂似的挖了挖耳朵,“我不缺錢,不缺美人,也不缺自在。不吃離間,不吃激将,更不吃威逼利誘。你當不當狐王跟我沒什麽關系,我嫌你們狐貍太騷,也沒興趣留在青丘跟你共謀‘大業’,你還是找別人吧。”
狐四也并不惱,只朝着他身後一勾手指:“可總有跟你有關系的,你看着他受傷,就不心疼嗎?”
彭彧下意識地一扭頭,只見那兩道厮打在一起的白影已血跡斑駁,狐貍尖銳的獠牙豁開龍堅硬的鱗片,龍鋒利的爪子又撕破狐貍厚實的皮毛。
他心裏“咯噔”一聲,卻不敢把關切表現在臉上,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看上一眼就收回視線,提防着狐四對他動手,覺得此時實在不是談情說愛的好時候。
同時在心裏暗想,這幻術未免太厲害,跟如今的境況相比,之前的安平華州根本就是小兒科了——這幻術先讓人嗅覺失靈,聞不到紫韻花的香味,随即借由花香使人視覺失真,耳中幻聽乃至心神失智。只怕他們初入青丘時這幻術就已鋪開,而他只因多一雙乾坤眼阻斷了中間一環,才得以清醒到現在。
如果他能吹響重明骨哨,是否可以将整個幻境反向打破,将他們解救出來呢?
可他要怎麽才能将哨子從狐貍手中奪回來?
對方修為摸不清根底,他不敢貿然行動,與之談判只怕要浪費好一番口舌,不知那時候自相殘殺的李祎他們要傷成什麽樣子,他沒那麽多時間,也賭不起。
他正束手無策之時,平地竟狂風乍起,一個從未聽過的女聲順風刺入這僵局:“狐四!狐王可不是你這麽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