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歸龍(四)
“叩叩。”
敲門聲突兀地插進兩人中間, 尴尬化成無形的利刃瞬間削斷剛剛蓄積起來的暧昧,更有一只唯恐天下不亂的鳥撲騰了一下翅膀,歪頭發出無情的嘲笑:“叽。”
彭彧:“……”
李祎:“……”
門外那個壞人好事的罪魁禍首還不畏死地開口道:“王, 我可以進來嗎?”
彭彧狠狠抹了一把臉, 覺得自己大概對烤小鳥失去了興趣,更想吃龍肉。他轉身恢複到一本正經的坐姿, 咬牙切齒地說:“進來。”
九淵似乎并沒有留意到發號施令的不是自家龍王,他邁步進屋, 卻莫名覺得氣氛有些僵硬, 于是這位一根筋的護衛又火上澆油地問了一句:“怎麽了嗎?我聽到你們沒動靜了才敲門的。”
彭彧面無表情地沖他一點頭:“沒有, 你做得很好。”
九淵莫名其妙。
李祎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人間修習的“厚臉皮術”派上了用場,倒不至于讓他面紅耳赤。他有些無奈地看向九淵:“你什麽事?”
“哦, 周淮讓我拿的藥,我取回來了。您要的古籍我也借到了,您看看對不對。”他說着解下背後的大包小包,還不等遞給龍王, 就被兩眼放光的彭彧截去了一本。
彭少爺“大人不記小人過”,十分豪邁地暫且揭過剛才那不愉快的一頁,捧起那本仙氣缭繞的書, 忍不住贊嘆道:“這是你們龍族的東西嗎?裝訂得這麽精美,不太像你們的風格啊——啧,真漂亮,一定很值錢吧?”
兩條龍還來不及無語, 就見他已經手快地翻開了那本書,一目十行地掃了過去:“這寫的是什麽,麒麟騰蛇四聖?四聖兩千年前就死了啊……神獸也會死嗎?”
于是兩條龍臉上的表情齊齊化作震驚,九淵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居然看得懂?”
彭彧茫然地擡頭:“為什麽看不懂?”
“那是仙籍,”九淵好像咬到了舌頭,指指對方手裏的書,“裏面全部是天界的文字,雖然人界的文字是由其演變而來,可大部分還是不一樣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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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彧愣了一愣,再看那書,他不僅看得懂,還看得非常流暢,全無平常閱讀的生澀之感,就好像……好像這才是“正統”的東西,人間的文字才是外來的一樣。
三人一時無話,彭彧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合上書,十分生硬地把這個話題揭了過去:“哈哈,可能我……天賦凜異。”
九淵适時地接過話頭,繼續他剛才沒有說完的話:“王,我把您的琴也拿回來了。”
李祎的目光在彭彧身上粘了好半天,聽到他的話才草草撕了下來,一皺眉頭:“琴?我沒讓你拿。”
“您上次在陳州不是要嗎?我順手就拿上了。”
李祎眼角一抽,很想質問他一句自己現在這個樣子怎麽彈琴,終于還是懶得跟他浪費口舌,長長吐出一口氣:“知道了,多謝。”
九淵面色坦然地接受了龍王的感謝,又說:“還有一事,上次我去金陵救回重傷的彭彧,還在皇宮裏……”
彭彧本來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正偷偷摸摸地掀開包着琴的布想一探究竟,餘光掃到李祎陡然改變的臉色,這才驚覺九淵剛剛不小心吐露了什麽“真相”,頓時汗毛倒豎,忙不疊地撲過去捂住他的嘴,然而還是晚了。
李祎輕輕抽了一口冷氣,目光沉了下來:“你說什麽?”
九淵全然沒意識到有任何不妥,扒下彭彧的手繼續盡職盡責地解釋:“我說我在皇宮……”
“上一句。”
“順手就拿上了。”
“……後面一句。”
“還有一事……”
李祎見他始終說不到重點,索性不再理他,直接将視線轉向彭彧:“你過來。”
彭彧渾身抖如篩糠,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可觑着對方的臉色就莫名一陣心虛。他磨磨蹭蹭地在龍王面前站定,着實很想把九淵這條壞事的龍扒皮吃肉——他本來都算計好了該怎麽避過跟李祎談論自己在皇宮受傷的事,在心裏謀劃了無數遍,誰成想居然被他三言兩語洩露了個一幹二淨!
李祎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想把他有幾根頭發幾根汗毛都數清楚,終于還是沒看出什麽所以然,只好問:“傷到哪兒了?”
彭彧連忙擺手:“沒沒沒,真的沒事,你看我現在不是活蹦亂跳的嗎。”
李祎見他不肯吐露實情,再次将視線投向“老實人”九淵,後者這回痛改前非,閃電一般理解了龍王的意思,正要開口,又被彭彧手忙腳亂地撲在一邊:“別別別,我說!當時傷得是有點重,不過我現在真的已經好了!是我不老實發信號彈求救讓他們起了殺心,不怪別人,怪我自己!”
李祎聞言竟倏地一愣,即将乍起的狂風驟然歇了,他慢慢地皺起眉,仔細回味了一下對方的話:“你說……是你發信號彈求救,讓他們起了殺心?”
彭彧見他沒有一怒之下掀了自家金貴的房頂,這才暗暗舒一口氣,連忙接過話音:“是啊,我當時不知道你去了天界,我以為你在找我。”
李祎眯着眼想了想,忽然說:“不對。”
“哪裏不對?”
李祎重新穩定了情緒,語氣變得冷靜下來:“神仙們素來道貌岸然,因此面子功夫一定做得很足,在談判結束之前,不論結果如何,他們都一定不會動人質的。”
彭彧倏地坐正了。
李祎:“而且他們更傾向于把乾坤鏡交給我,并篤定我不會拒絕,于情于理他們沒有傷你的必要,即便你發了信號彈求救,他們也大可坐視不理,或者加強防備撐到談判結束——如果你在此時出了事,萬一傳到我耳朵裏,他們的一切努力不都前功盡棄了嗎?就像你說的,一切都建立在‘你還活着’的基礎上。”
彭彧看着他的眼睛,認真思索了一番,随後點了點頭:“也對。而且事後我一直覺得奇怪,如果他們真想殺我,外面那麽多守衛為什麽不進來,只派一個女人過來?大家一起上,制服我的概率不是更大一點?”
李祎:“你是說……只有一個人?”
彭彧:“對,那個女人一直給我送水送飯,我發出信號彈以後她第一時間就沖了進來,但外面的守衛一直沒有動靜,直到我被九淵救走,他們也沒有阻攔。”
這回李祎沉默了更長時間,許久他終于慢慢吐出一口氣,嗓音有些發沉:“我想我大致明白了——想得到乾坤鏡的恐怕不只有仙家,人族與他們的合作也不是無條件地服從,而是伺機坐收漁利。外面監守的護衛是确被仙家收買,而那個女人卻是為了人族,她離你最近,一旦發現情況有變,可以第一時間對你下手。”
他頓了頓又說:“還有,你還記得你被他們帶走的當晚,那個奇怪的幻境嗎?我仔細回想過了,那不是仙家的手筆,即便他們是幕後主使,也不會親自動手做這種龌龊的事。當時那人被潛岳所傷,在現場留下了一點血,我聞過發現血裏有淡淡的妖氣,很可能是妖族的人。”
九淵忍不住插話進來:“妖族?連他們也摻和了一腳?”
李祎點點頭:“而且極有可能是狐族,畢竟狐族擅長幻化僞裝成各種樣子。”
彭彧只覺自己越聽越迷糊,仿佛一根簡簡單單的樹幹突然間抽出了無數枝葉,真相掩藏于樹葉縫隙間,變得撲朔迷離起來。他歪着腦袋想了好一會兒:“我有點不明白,你是說——妖族把我劫走,交給了人族,而人族聽命于仙人。也就意味着妖族也跟仙人合作?他們不是死對頭嗎?”
“當目的相同時,為了利益,敵人也可以轉化為朋友。你從商這麽多年,這種事情遇到得還少嗎?”
彭彧:“這不太一樣吧?你剛剛還說做成什麽神弓鎮壓作祟的妖鬼,仙族一邊鎮壓,一邊又跟妖族合作,妖族能幹嗎?”
李祎:“妖族太亂了,我可沒說所有妖是同心一意的,我只提到了‘狐族’有可能和仙人合作。”
彭彧“哦”了一聲:“好吧,但是……你不是說乾坤鏡是用來看穿妖鬼真身的嗎?那神仙們要鏡子我還能理解,妖鬼要鏡子幹什麽,自己照自己,臭美嗎?”
李祎無奈地看了看他,露出一個“你今天的問題怎麽這麽多”的眼神,輕嘆口氣:“如果你面前擺着一把可能将你置于死地的兇刀,你是選擇讓它落入別人手裏成為永遠的隐患,還是自己握住,至少在自己掌控之下,圖個心安?”
彭彧抿了抿唇,似乎無言以對。
李祎又說:“這只是其中之一,至于其二……就有些說來話長了。”
他朝彭彧努了努嘴,示意他重新打開剛才看過的那本仙籍:“裏面有寫‘四神’殒落後怎樣了嗎?”
彭彧一目十行地掃過去:“有,說他們死前各自取下身上一樣東西,用最後的神力灌注,化為四件‘聖物’,代替他們鎮守天地,還可以再支撐兩千年……哎?這上面只說死了‘三神’,沒死的那個是誰?”
“玄武。”
“為什麽單單玄武沒死?”
“因為‘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
彭彧:“……”
這話從龍王嘴裏說出來,怎麽就那麽別扭呢。
李祎自己卻全然未察,順着他的話繼續說:“四神之中除了玄武,全部應該兩千年一輪換,因為鎮守四方消耗的神力非常大,‘三神’封神以後最多只能活兩千年。然而那時他們找不到合适的接任對象,只好用‘四聖物’暫時彌補空缺,希望在接下來的兩千年裏能夠有後人達到他們的境界,繼續行使職責,也讓玄武緩一口氣。”
彭彧把書翻過一頁:“對,書上也是這麽寫的——然而這樣的後輩一直沒有出現,直到這本書成書之時,都一直沒有出現。”
“是。”李祎說,“四神是被提升為神的,雖然因為職責所限,地位始終低于其他的神,可神力卻不比他們差。想要達到四神的境界太難了,就拿我們龍族來說,如果我沒有被抽道行,以我的修為再修煉千百年,興許可以達到——可我又偏偏是個混血,沒有這個資格。”
“我們龍族的現狀,從墨龍族中便可窺見一斑。青龍族至今選不出龍王,就是因為他們的龍王即為下一任四神,目前他們族中還沒人能達到那個層次。”
彭彧皺了皺眉:“可是……四神成神後為什麽只活了兩千年?他們可是神啊。”
“神也會死,并且真正殚精竭慮的神,會死得比任何散仙小妖更早。”李祎輕輕地說,“因為神力終究有限,神力耗盡時生命就會走向盡頭。我至今已有三千歲,難道我的修為更在神明之上?只是因為他們比我消耗更大,支撐不起太過冗長的壽命。”
彭彧:“那照你這樣說,沒有人能夠接替四神,聖物又只能支撐兩千年,現在也到了時間——豈不是就沒人再管這事了?天地四方就沒人再去鎮守了?”
李祎微微翹了一下嘴角:“這就涉及到乾坤鏡了。那時四神似乎已經考慮到了這個結局,便在創造聖物的時候想到了一個法子——可以在聖物神力将盡之時,召集起所有的族人将其重新灌注,這樣每個人只損失一點,不會太過影響修為,聖物的期限還可以再延續兩千年。”
“可也最多只能延續兩千年。因為聖物上神力充沛,勢必引起旁人窺伺觊觎,四神為了保存聖物,只能把它們拆分開來,以神力隐藏,連自己的族人也辨別不出它們的僞裝,唯有乾坤眼可破。”
彭彧聽到這終于悟了一半:“所以你說的‘尋找聖物’,還有上次‘拿鏡子做完該做的事’,就是指的這個?”
李祎點點頭,接着解釋了另一半:“因為找齊散落的聖物,這過程非常艱巨,即便有乾坤鏡,沒個三年五載也是辦不到的,其中要走過不知多少地方,危險程度可想而知。四神于心不忍,便又留下一條:哪一族先找齊聖物,聖物就會在這兩千年中庇佑哪一族,算是為他們辛苦尋覓的獎賞。”
彭彧恍然大悟:“所以人界妖界也想拿到乾坤鏡,是想尋求這兩千年的庇佑?”
李祎再次點頭:“四神初殒落時仙界便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們搶占先機拿到了第一面乾坤鏡,誰料此鏡竟脆弱得無力照穿四神留下的僞裝,頂多照一照妖鬼,還得省着點用。他們只好耐心等待下一面乾坤鏡,并做足了準備工作。”
想到這兒他不禁又開始疑惑,如果仙家肯把乾坤鏡讓出來,是為了利用他更方便的龍王身份,讓他代替他們尋找聖物,那麽他們利用騰蛇和麒麟角設下的陰陽大陣,最終目的又是為何呢?那些蟲最後被運去了哪裏?
而且他們肯讓出鏡子,又怎麽确定自己一定替他們辦事,把尋得的聖物交出并返還乾坤鏡?
難道那些蟲……會是關鍵?
龍王實在百思不得其解,區區一些蟲能翻起什麽風浪,也就一時沒放在心上。彭彧心說他曾經以為只有仙界在盯着他,現在才知道自己根本是塊“唐僧肉”,任誰都想咬上一口,不由聳聳肩:“所以我豈不是永遠沒有安生日子了?誰都想要我的眼睛?”
李祎被他打斷了思路,重新擡頭看他:“也沒那麽誇張,他們輕易不敢動你,畢竟——不是還有我們嗎。而且你細想,人族和妖族要真想動你,何必跟仙家合作?我估計他們也就是試探,他們也怕麻煩,不想自己去尋找聖物。此番他們一擊不中,以後就大概不會再來騷擾你了,大家只想要最後的結果,想坐收漁利,并不想走一遍‘釣魚’的過程。”
“真夠貪心的。”彭彧忍不住啐了一口。
“對了,”李祎好像才想起被忽略已久的九淵,“你剛剛想說什麽?你在皇宮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