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歸龍(三)
彭彧仔細打量一番那人的睡顏, 似乎想從這張臉上看出他醒過的痕跡,可惜除了“這人長得真好看”之外什麽也沒能看得出來。他一手拖着下巴,忽覺自己已經好久沒有見過他了, 分別一月, 那顆時刻因擔憂而懸在半空的心在重逢的那一刻塵埃落定,一切猜忌與懷疑都化作無關緊要的浮塵, 輕飄飄地從他心裏摘了出去。
他忍不住感嘆一聲,自己好像是真的心動了——就是這顆“草”稍微有點老, 不知道能不能啃得動……
他順手握住了對方落在被子外的手, 輕輕搓着他冰涼幹燥的指尖, 怔然出了一會兒神。再擡頭的時候,發現龍王胸口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動,被子不自然地突起了一個小鼓包。
那一小團十分不老實地左扭右扭, 搞得被子裏窸窸窣窣地響,彭彧一把掀開來,就見某只膽大包天的鳥兒擡起頭,眨眨小豆眼, 無懼無畏地朝他“叽”了一聲。
他頓時倒抽冷氣——這畜生剛剛在幹什麽?它居然在啄龍王的……的……
“黃豆!”
彭彧簡直肝膽俱裂,一把抄起那罪魁禍首,咬着牙一字一頓地道:“你、找、死、嗎!”
黃豆把一雙小爪斂在腹前, 做了個“繳械投降”的姿勢,歪着頭滿臉無辜:“叽?”
彭彧差點被這聲“叽”氣得背過氣去,心驚肉跳地看向李祎胸前被啄紅的某粒,一把拽過被子壓上——他實在該好好考慮考慮, 這只鳥到底是炖湯好吃還是炭烤好吃!
李祎好像終于被他這一驚一乍驚動,眉心微微一蹙,緊接着睜開了眼。他略顯茫然地打量了一下面前這一人一鳥間沒有硝煙的“戰争”,突然很想裝死再接着睡一會兒。
然而彭彧并不打算給他這個機會,把攥着黃豆的手往後一背,幹巴巴地笑了一聲:“你……你醒啦?”
“嗯。”李祎緩了緩神,只好暫時放下一覺睡到海枯石爛的念頭,打起精神掃了他一眼,随口找了個話題,“那只鳥……你新養的?”
彭彧有點尴尬,不知該怎麽解釋才好,手指一放松鉗制,黃豆就又撲棱着翅膀掙脫出來,落在他肩頭啄自己的羽毛。彭彧半晌才說:“不是你一口氣吹活的嗎,你忘了?”
“……嗯?”
李祎倏地一愣,随即微微睜大了眼——這鳥居然是他吹活的那一只?居然長成了這種人見人厭、龍見龍嫌的德性!
早知道他才不好心救它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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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它起名叫黃豆,因為長得像個黃豆。”彭彧伸手往肩頭一遞,黃豆便拿鳥爪緊緊扒住了他的手指。他朝鳥兒吹了口氣,又說:“不過我沒搞清楚它到底是什麽品種,問了好多養鳥的,都說沒見過。”
李祎瞟了瞟它,忽然不知想起什麽,努嘴做了個口型,出口的聲音竟然變成了清亮的鳥鳴:“啾啾?”
黃豆一歪頭向他看來,顫了下尾尖:“啾啾啾。”
李祎:“我問它了,它說它自己也不知道。”
彭彧:“……”
剛剛他都聽到了什麽!
他一臉如遭雷劈,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你……剛那是說的什麽語?”
李祎十分坦誠地一點頭:“鳥語。”
彭彧:“……”
李祎:“怎麽,我身為萬靈之首,通萬靈之語,有什麽好奇怪嗎?”
彭彧狠狠地一哆嗦:“沒有。所以——你也可以跟貓貓狗狗對話嗎?”
“……能是能,”龍王的表情有些一言難盡,神色古怪地說,“不過我并不是很想學狗叫。”
彭彧一想堂堂龍王跟一條狗面對面狂吠的景象,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他輕咳一下恢複到一本正經,彎腰上前:“你起得來嗎?我扶你?”
“起不來——不過能不能麻煩你先把衣服給我穿上?”
九淵頭天回了一趟龍宮,此時方歸。他們龍王的那個龍宮實在簡潔得過了頭,甚至不像個窩,要是彭少爺看了非得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要給填滿不可。他輕車熟路地找到了藥,又去族裏的長輩那裏讨了兩本古籍,因此浪費了一點時間。
他站在房門前,聽着屋裏雞飛狗跳的動靜,手指猶豫着沒敢叩下去——他是不是不應該冒昧打擾龍王的“好事”?
可惜,龍王現在實在沒什麽心情幹好事,他正努力保持着面無表情地靠在床頭,眼裏卻着實有些幽怨——彭少爺實在不是一塊照顧人的好材料,給人扒衣服還行,穿衣服愣是穿出了大戰三百回合的架勢,折騰得自己氣喘籲籲,才勉強算是穿好了。
李祎低頭瞧了一眼自己,眼皮止不住地狂跳,他被想象力旺盛的彭少爺擺成了一個十分“大家閨秀”的姿勢——兩腿并攏,雙手交疊置于小腹。要不是他現在動不了,絕對要把彭彧那顆不知道在想什麽的腦袋按到水裏好好洗洗不可!
彭彧抹了一把額頭的汗,重新給他把被子搭好,蓋住了“大家閨秀”的姿勢。他自己則大馬金刀地往床邊一坐,拿手呼扇着風:“我說,你這還能好嗎?”
李祎涼涼地看了他一眼,顯然還對自己的姿勢耿耿于懷:“我不好,你準備把我趕出去嗎?”
“那倒沒有,”彭彧說,“我尋思着,你要一時半會兒好不了,我找人給你打把輪椅。”
此時的龍王明顯還沒有意識到彭少爺口中的“輪椅”是個什麽概念,他面無表情地一點頭:“謝謝——能好是肯定的,我們龍沒你們人那麽脆弱,只要不被砍掉腦袋或者放幹血,再重的傷也能痊愈。不過沒有龍筋比較麻煩,我如果不用藥的話,恐怕要殘上兩年。”
彭彧十分自然地忽略了“人很脆弱”幾個字:“那要是用藥呢?”
“大概兩個月。”
彭彧:“……”
這是什麽特效藥!
李祎似乎瞧出了他眼裏的驚訝,輕輕一翹嘴角:“周淮還是龍的時候做出來的藥。其實龍界龍筋受損的龍不算少,犯錯受罰或者意外,總有那麽幾條要出點事。龍族本身又親情淡薄,如果沒有明确的配偶,基本不會有人主動照顧受傷的龍。再加上龍肉龍血招小妖小鬼的觊觎,受傷落難的龍很容易因此喪命,所以周淮弄出了這麽一種藥,聽到哪裏有龍求救就送上一瓶,好歹給他們個掙紮的機會。”
彭彧直眉楞眼地點了點頭,莫名有些結巴:“所以周……那個周淮,真的不是人?”
“他現在是人。”李祎眉梢一挑,“不過他以前确實是龍,而且是條青龍。他的天賦很獨特,法力不高卻精通藥理,龍族目前好用的藥很大一部分是他弄出來的。”
彭彧似乎對這個故事很感興趣,一歪腦袋又問:“那他現在為什麽是人?”
這回李祎卻沉默了一會兒,才續上話音,好像有些難以啓齒:“因為……他這個人脾氣實在奇怪,他癡迷醫理,可龍族素來皮糙肉厚,除了抽筋扒皮這樣的重傷,基本沒什麽地方能用得到他。他大概覺得自己沒有用武之地,又聽說人間盛産各種疑難雜症,便自願舍棄龍身,保留記憶投胎成凡人,當……當大夫。”
彭彧:“……”
這個周淮真是龍界的一股清流!
李祎無奈地嘆了口氣,似乎很想扶一下額頭。彭彧卻不知想起什麽,表情忽然變得凝重起來:“聽周淮說,你自己抽了自己的龍筋,為什麽?”
李祎似乎沒料到這個轉折,眼神微微有些躲閃,半晌才道:“因為他們要。”
“他們要你就給嗎?”彭彧盯着他的眼睛,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你不是龍王嗎,為什麽要對仙家言聽計從?他們要什麽你就給什麽,他們要你去死,你也去死嗎?”
“他們不會要我去死。”李祎垂下眼,斟酌了一下措辭,“仙家的背後是衆神,衆神于我們龍族來說,也是難以違抗的存在。違逆他們的代價太大了,上次我為了你的事沖撞了他們,就被拔逆鱗削道行,如果這次再抗命不從,只怕……”
彭彧沒太聽明白:“為了我什麽事?”
李祎目光微微一閃:“二十年前你出生,可能就是你說的‘父親找和尚給你開光’,之後你就能看見了,那應該是打開了你的‘乾眼’。那時候天界就有所察覺,試圖派人把你找出來,我跟他們争了好多天,說那樣大規模的尋找勢必引起人間的混亂,叫他們三思而後行。後來鬧得急了,我說了幾句不太好的話,就被降了罪。”
彭彧拿“天上一天人間一年”的比例換算了一下,發現這在天界恐怕也不是太久之前的事。他思索着點了點頭:“可他們後來還是發現了我。”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找到你的,我也派了人在人間偷偷地尋找,始終沒有結果,沒想到他們會那麽快。”
彭彧:“你接着說,我覺得你肯抽龍筋的理由不止這一條。”
李祎緩緩地吐了口氣:“那姑且算其一。他們傳信要挾我,說你在他們手裏,我必須将你交換回來,不能讓他們做成乾坤鏡,不論什麽條件,這是其二。”
彭彧忽然一頓:“那我要是……早一點逃出來,你是不是就不用妥協了?”
李祎:“也不盡然。我們現在勢單力薄,他們能劫走你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不可能時刻貼身跟着你。我跟仙界總歸要有一場交易,他們既然主動來找我,就說明肯在乾坤鏡上暫時讓步,即使不能一勞永逸,但至少在聖物尋齊之前,他們不會動你了,我可以在這期間修補好受損的修為。”
“我給他們的兩樣東西,眉心鱗是上一面乾坤鏡初受損時仙界就向我們讨要了,當時我們答應了,但沒有湊齊,就沒給。至于龍筋,天界目前确實缺少一張拿得出手的神弓,以活龍龍筋成弦最好,我不抽自己的,就得抽族人的。這神弓一旦成了則威震四方,不愁有妖鬼趁機作亂,可以給尋齊聖物争取充裕的時間——這是其三。”
彭彧沒來得及問“聖物”是怎麽回事,對方好像不願給他插話的機會,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至于其四,而今時局動蕩是真,人人都知道尋齊聖物安定四方是重中之重,這種時候與仙界撕破臉着實不理智,‘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你們人間那句話是這麽說的吧?區區一條龍筋可以換得與仙界暫時的和平,共抗外擾,這賣買無論誰看來都是不虧的。”
彭彧皺了皺眉,并不覺得這賣買到底哪裏不虧。
他認真思索了一下說:“可你什麽都沒有得到。你仔細想過嗎,真正‘不虧’的賣買應當是互利互惠的,你付出了眉心鱗,付出了龍筋,得到了什麽?只得到一個名義上的‘和平’嗎?”
這次李祎不假思索地接上了:“還得到了乾坤鏡,得到了你。”
彭彧呼吸微微一滞,仿佛被什麽噎了一下。終于他無奈地捏了捏眉心,要笑不笑地說:“所以——我可不可以不要臉地說,說到底你還是為了我,你剛剛那麽多的理由,都是建立在‘我還活着’這個基礎上,對不對?如果我死了呢?如果我死了,你還會跟他們達成這個交易嗎?”
“我……”
“肯定不會了是不是?恐怕不但不會,你還會翻出新仇舊賬,跟他們好好地算一筆。”
李祎抿了抿唇,似乎無言以對。
彭彧忽然湊了上來,胳膊撐在他身體兩側:“疼嗎?”
“什麽?”
“抽龍筋……疼嗎?”
李祎微微一怔,不太自然地移開了目光:“還好,我們龍對痛覺不是那麽敏感。”
彭彧卻全然沒有在聽,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李祎停了話音,猝一擡頭,才發現對方不知何時已經貼得非常近,鼻尖幾乎要挨在一起。
他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驚覺自己似乎從沒有這樣認真地跟彭彧對視過,如果抛除所有“審視”的成分,僅以平等的目光來看,他不得不承認那雙毫無雜質的黑瞳裏仿佛包羅萬象,縱覽天地乾坤。
那眼中乍一看似乎什麽都沒有,待細細追尋,卻見日月星光倒垂天幕,江河湖海奔湧東流,哪怕是龍也乖順地化為虹膜上如縷的一絲,被納進那萬象森羅的一方世界,可以縱情遨游,暢行無阻。
一個年紀不過二十載的凡人,着實不該有這樣的一雙眼睛才對。
他微不可聞地抽了口氣,竟不自覺地閉上眼,只覺那人的鼻息越來越近,即将有什麽柔軟的東西覆上雙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