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鬼城(四)
那塊匾額砸下來的時候,彭彧心裏想着:要完。
想他堂堂富甲一方彭大少,就讓這麽塊破破爛爛的匾開了瓢,實在是紅顏薄命、天妒英才。若是傳出去,只怕能寫出一名垂千古的傳奇話本。
可惜,龍王沒給他這機會。他那漫無邊際的想象力才展開了管中一斑、冰山一角,就被龍爪子狠狠按回了十八層地獄。
他感到李祎搭在自己腕子上的那只手倏地抽走,随後頭頂“咔啦”一響,那塊一人長半人高的匾居然就被他這麽生接住了。
彭彧瞪大了眼睛,燈光之下那只近乎蒼白的胳膊從袖子裏滑出,分明堪堪一握的粗細卻力擎千鈞,竟連晃也沒晃一絲。
李祎偏過頭來,面無表情道:“躲開。”
彭彧連忙閃到一邊,便見他手腕一壓,那塊匾生讓他給扔了出去,腐朽的木頭頓時嘁哩喀嚓折成了碎片。
得,這回連“陳州”倆字也沒了。
李祎一臉嫌惡地撣了撣落在自己肩頭臂上的灰,終于忍不住發自肺腑地鄙視了一句:“髒。”
彭彧摸了摸鼻子,忽然覺得自己家裏只是開了條景觀河,已經是龍王給他最大的面子了。
“走了。”
李祎走在前面,輕飄飄地喊他跟上,同時不動聲色地揉了揉手腕——沒吃飽,差點沒接住,有點痛。
對于缺少一餐豐盛食物的怨念格外深起來,只怕等自己找到了那條騰蛇,會忍不住把它抽筋扒皮做了蛇羹。
而某個對自己命運一無所知的玩意就在這節骨眼上撞了過來——
彭彧正提着油燈往前走,突然覺得眼前閃過了什麽東西,出于本能地擡手一擋,便聽“哎呦”一聲,那東西“噗”地掉在了他腳邊。還不等他彎腰看個究竟,那東西又“嗖”地朝他臉上招呼了過來,涼飕飕滑溜溜地一條,照着他的脖子就是一纏,随後拿尾巴啪啪地打他的臉:
“不知死活的凡人!你們來這幹什麽?活膩歪了!快點滾!快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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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彧:“……”
什麽玩意?會說人話?還上來就讓他滾?
彭彧手忙腳亂地把那東西摘下來,發現竟然是一條黑黢黢的蛇,嘶嘶地朝他吐着信子。
這年頭,蛇也成精了?
李祎聽到響動轉過了身,盯了那蛇兩秒,手指用力地一撚,好像硬忍住了做蛇羹的念頭,開口道:“怎麽說話呢?”
彭彧還以為他在問自己,結果下一刻,那條剛才還在他身上逞威風的蛇就哧溜一下蹿了出去,懸在半空勾了勾尾巴,随即真事似的把蛇頭一揖到底:“給龍王請安。”
彭彧:“……”
差別對待也不要這麽明顯好嗎!
李祎哼了一聲:“說說這城裏到底是怎麽回事。”
于是三人之行變成了詭異的三人一寵……呃不,獸。
彭彧照舊提着油燈,那騰蛇好像專門撿了個好欺負的,穩穩停在他肩頭,幽幽地嘆了一口涼絲絲的氣。
彭彧頸側的雞皮疙瘩直冒,好像夢裏那如影随形的嘆息又跟在了耳畔,生忍下一個寒顫,便聽騰蛇說:“一言難盡啊,我帶你們去看看就知道了。”
随即騰蛇從他肩上滑出,飛在了前頭:“這邊。”
李祎跟着騰蛇,彭彧跟着李祎,潛岳跟着彭彧。這姑娘好像沒吃飽飯以後整個人都不太對,這會兒兩眼幾乎冒着綠光:“少爺,我餓,想吃蛇羹。”
……倒是跟龍王不謀而合。
騰蛇平地打了個哆嗦,飛得更快了。
彭彧心裏也納悶,不是說這騰蛇是什麽跟四神其名的異獸嗎?李祎的原形那麽大,他以為騰蛇也至少得那麽大,可現在看來……才二指粗、小臂長的一條小蛇,體型可以算得上短短粗粗,哪有半點異獸的威風?
可見少爺已經把剛剛還被“小蛇”抽臉的事忘了。
在騰蛇的帶領下,他們一路穿過寬敞的街道,燈光所及的範圍內全是破敗的建築、倒塌的牆瓦。酒肆外的酒旗成了塊招風的破布,不偏不倚地爛出倆眼睛一個嘴,在腐臭的風聲裏嗷嗷地嗚咽。
彭彧渾身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仗着自己眼瞎,索性目不斜視地盯住龍王的脊背,把一切未知的恐懼都扔在了看不見的黑暗裏。
“這裏暫時沒有屍體,都被我集中到了東北角,咱們先不往那走。”騰蛇說着拐了個彎,“再往前邊一點就是府衙。”
“唔。”李祎意味不明地應了一聲。
陳州是座府城,比半個冼州大,比一個冼州小。他們越往府衙那邊走,風聲就越奇怪,好像有人在風裏嗚嗚咽咽地哭。
彭彧頂着一身白毛汗亦步亦趨地跟着,要說他倒是不怕這風,只是單純地怕黑,要誰一到晚上就是個瞎子,也免不了有幾分驚恐。
于是龍王身上那抹白就成了一道燈塔,他現在無比慶幸自己給他買的都是一水兒的白衣,否則他要是穿一身黑……
“哎呦!”
他一個走神,腳下絆了一跤,那雙明燈似的龍目便轉了過來,有些嗔怪地看着他:“不是有燈嗎?看着點。”
“呃……沒事沒事,一個磚塊。”
彭彧随腳把那絆了他的東西踢開——哪他媽是個磚塊,分明是個骷髅頭。
他平息着自己的心跳,心說龍王你還是別轉頭最好,你那眼睛比骷髅頭還吓人。
“這就到了。”騰蛇領着衆人進了府衙大門,這衙門設得還真不小,即便荒廢破敗,依然器宇軒昂,好像随時能活過來能升堂斷案。
可惜彭彧現在是個半瞎,看不見那大堂裏金字高懸的“公正廉明”四個大字,也就沒能理解李祎的一聲冷哼。
騰蛇沒領着他們進大堂,而是繼續拐彎。彭彧在晚上方向感幾乎為零,很快就轉暈了,問道:“我們到底要去哪兒啊?”
“去大牢。”
彭彧滿頭霧水地跟着走,見李祎不說話,他也就只好壓下了一肚子的疑問。他不自覺地攥緊了手裏的油燈,只覺得越往前走,腐腥味就越重,風裏凄厲的哀嚎就越清晰,似乎已可以隐隐地聽到“冤啊”“冤啊”的叫喊。
騰蛇鱗上那縷怨念……就是從這裏出來的?
他們最終停在一處石門前,頭頂破舊的木匾寫着“牢獄”二字,一進去先是一段向下的臺階,李祎駐了腳步:“在地下?”
“是,這是一座水牢。”
彭彧擠到他身邊,拿油燈往前照了照,看不見臺階有多深,底下幾階淹沒在碧綠渾濁的髒水裏,與水相接的牆壁生着一層厚厚的苔藓,潮濕腐爛的臭氣便随着這水源源不斷地從監牢深處冒上來。
“這……你該不會讓我們蹚水過去吧?我、我不幹。”
他肯幹,龍王還不肯幹,讓龍王在屍水裏打滾,簡直比摸他尾巴還恥辱。李祎當下抽了三張符,咬破指尖在上面各寫了一個“避水”,随後給三人分了:“拿好,掉了的話就只能在水裏游泳了。時效半個時辰。”
他說罷,已經捏着那符順臺階走了下去。
彭彧瞠目結舌地看着他蹚進渾水,神奇的是,那些水還不及舔到他的腳尖,便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分撥開去,從兩側流走,一絲一毫也沒有将他沾濕。
有龍王開路,彭彧膽子也大起來,緊跟在他身後下了臺階,潛岳繼續殿後。
這水牢的造型十分奇怪,從臺階那裏接出去一個“T”字型,越往裏水便越深。他們剛下來時水才及腳踝,等走到了三岔口,水已經沒過了半個小腿。
通道兩側全是石頭打制的牢房,牢門是鐵栅欄,每一根都有雙指合并粗,因為常年在水裏浸泡,布滿了血跡一般斑駁的鐵鏽。彭彧沒敢往裏看,只覺得僅僅是走在這裏,都有一種泰山壓頂般的壓抑。
這牢裏的水是死水,腳下遍布淤泥,一個不慎便要滑倒。空氣也不甚流通,加上常年不散的腐臭味,他已經覺得自己快喘不過氣了。手裏的油燈也因為缺乏氧氣而忽明忽暗,好像下一刻就會熄滅。
“這頂上有天窗,不過被封閉了。”騰蛇在他肩頭說道。
李祎“嗯”了一聲,擡手便是一道風符,狂風從大牢入口席卷而至,以摧枯拉朽之勢破開了天窗之上的封堵,空氣一下子灌了進來。
彭彧幾乎貪婪地用力呼吸着那些并不好聞的新鮮空氣,擡頭看向鐵欄攔截的天窗,如果他不瞎,便可以從這裏直接看到墜着疏星的天幕。
李祎的視線向前落去,那裏有一道厚重的石閘,應該是道水閘,現在正是關閉的狀态。
“這邊。”騰蛇又開了口。
幾人順着它的帶領向左走去,“T”型左邊那一橫略短,一共只有兩間相對的牢房。通道在這裏以一個極大的坡度向下延伸,沒走出幾步,水已經淹過了膝蓋。
“我靠,”彭彧把重新恢複亮度的油燈往前遞了遞,看到一半都淹沒在水裏的牢房,“這他媽是……人待的地方嗎?”
“不是人待的,是死人待的。”李祎繼續往前走,轉眼已站在了牢房前。
這兩間牢房明顯與其他的不同,三面石牆,朝外的是一整面鐵欄,好像是特意這樣設計,供外面的人欣賞犯人的慘相似的。
他眯了眯龍目,随即發現牢房內地面的高度比通道更低,水在外面沒過了他們的大腿,在裏面就能沒過犯人胸口。随即一個想法在他腦子裏成形,如果水閘放出的水量恰到好處,水就會順着地勢全部流到這兩間牢房裏,而通道還能過人,其他的牢房的犯人也絲毫不受影響。
設計倒是不錯,可惜沒用在正道上,淨算計這些害人的勾當。
彭彧湊到他身邊,挑着油燈往裏張望,随後大叫出聲:“操!怎麽還有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