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鬼城(三)
彭彧有點疑惑地把視線挪到龍王臉上:“為什麽?我們不趁着天還沒黑,直接進城嗎?”
“不着急,城就在這,還能長腳跑了不成。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們先進村歇歇腳,順便打聽一下情況。”
其實主要是他餓了,中午那半個燒餅實在不頂事,一下午體力消耗又太大,搞得他現在有點發虛。
當然,這話龍王沒說。要臉。
馬車很快抵達了陳家村,兩人跳下車,潛岳也卸了馬。村口有片即将幹涸的小塘,那馬兒跑了一下午,早已口幹舌燥,當下便打着響鼻要湊上去喝水。
“哎,”李祎一把拉住馬缰,沖潛岳道,“去把車上那桶冰化的水拿下來給它喝。”
彭彧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低聲問:“這水裏也有?”
“多得是,撈出來炒一鍋夠我們吃三天。”
彭彧“嘶”地打了個寒顫,搓了搓雞皮疙瘩,趕緊遠遠地繞了開去。
潛岳栓好了馬讓它在樹下吃草,李祎又往附近甩了幾滴龍血——人中了招還能治,馬要是倒下,他們就只能靠兩條腿走回家了。
三人繼續往村裏走,還不及進村,就看到村頭聚集着幾個人,湊得近了,發現那些人圍着一個小女孩。女孩十歲左右的光景,正目光呆滞地跪在地上,面前擺着兩具屍體,拿破破爛爛的麻布罩着,布不夠長,露出其中一人的腳。
那是一雙男人的腳,腳底生着厚厚的繭,想必是經常在田間勞作的。圍觀的村民像是不敢靠近那兩具屍體,只在一邊遠遠地張望,并發出一些竊竊私語。
“又死了倆,這夫妻兩個平時身體挺好,也遭不住這瘟啊。”
“可不是嗎,留下個孩子,還是個女孩,一個人可怎麽活。”
“我看這孩子也活不長了,沒準明天就上閻王爺那找她爹娘去喽。”
李祎看了看那個女孩,面黃肌瘦,看上去就像有病的。他走上前去,在她面前輕輕蹲下了身:“小妹妹,你肚子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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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睜着一雙大眼睛,茫然地點了點頭。
李祎嘆了口氣,正要起身,那女孩突然活了似的抓住他的胳膊,眼裏瞬間流下兩行淚來:“大哥哥,求求你!求求你們幫我把我爹娘葬了吧!我也許就要死了……在我死前,你們讓我做什麽都行!”
李祎怔了怔,沒接上話。觀望的人群裏有個中年男人沖他們喊:“外鄉人!你們趕緊從哪來回哪去吧!陳州城已經沒活人了,陳家村也快死完了!你們要是不想把自己也交待在這,就快些走吧!”
彭彧看着這些老弱病殘,一時間心裏不知是何滋味。以前父親教導他,不要随便同情別人,那些人不是因為命苦,而是自己不争氣,活不出個人樣兒來。可現在他卻發現父親這話并不全對,就眼前的這些人,他們抵抗不了蟲病的侵害,平白無故送了性命,活成現在這樣,難道也是他們的錯嗎?
彭家的商隊之所以在陳家村有個落腳點,就是因為曾經的陳家村還算富裕,如果沒有那些害人的蟲,村民會不會還和以前一樣辛勤勞作,平庸卻快樂地活一輩子?是否還會在商隊離開時熱情地送上一把并不值錢的心意?
他忽然有些迷茫,這些人跟自己非親非故,他沒有義務幫他們。可如果就這麽走了,豈非等于眼睜睜看着他們死?就像面前這孩子,也許明天早上起來時,她就已變成了和她父母一樣冷冰冰的屍體。
他低聲嘟囔了一句什麽,還是拿出周淮給的那張藥方,走向中年男人遞了過去。一番解釋後男人詫異地看了看他,接過方子,卻只掃一眼便還了回來。
彭彧不明所以,那男人道:“算了吧,我們不識字,給我們也看不懂。就算能看懂,我們上哪裏找藥去?一紙藥方……還不如給自己刨個坑等死來得快。”
彭彧愣住了。
他想得果然還是太簡單,這藥方對村民們來說,就像荒漠裏即将渴死的人找到了一箱金子,再珍貴,能比得上一杯一文不值的救命水嗎?
他走回李祎身邊,喃喃道:“早知道……我就讓商隊把藥材也一起拉上了。”
“沒用的。”李祎神色平靜地搖了搖頭,“那些藥材或許夠救一個村子的人,可能救活方圓數百裏所有的城池嗎?你能保證藥材在路上絲毫不變質嗎?你能保證變質了的藥材還是救人的藥而不是害人的嗎?”
彭彧喉結艱難地滑動了兩下:“所以你讓我只送藥方,還不能說是從哪裏流出來的……你早都料到了現在這種情況?”
李祎沒答,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聽天由命吧。”
三人到底還是進了陳家村。
其實除了那副藥方,他們也帶了兩包配好的藥材上路,以備不時之需。這會兒他們商量一番,還是決定拿出其中一包,召集來村裏所有十六歲以下的孩子,也包括之前那個小女孩,把藥煎了給他們分着喝。
一副藥最多煎三次,三次之後蟲也應該排清了。可這喝藥的人多,就得多加水,加了水稀釋,藥效就會減弱。這幾個孩子能不能活下來,倒當真要向李祎說得那樣——聽天由命了。
五個孩子圍在大鍋旁,懵懵懂懂地看着婆婆給他們盛藥。孩子裏最小的三歲,最大的十五,個個臉色憔悴,帶着股營養不良的天真勁兒。婆婆是村裏僅剩的一位尚且健朗的老人,有些威望,給孩子們盛完了藥,又給彭彧一行三人做了晚飯。
偌大一個村子,所剩不過三十來人。說是頓晚飯,不過是些粝米糟糠,清湯寡水,看着是挺多,實際上只能勉強填了個底兒。
對于龍王來說,更是還不夠塞牙縫的。
李祎覺得自己也真是憋屈,剛掉到彭家那幾天,因為頭腦昏沉精神不濟,吃不下什麽東西。現在好不容易有了胃口,又沒東西可吃。他到底是條龍,不是那些辟谷的道士,整天東一點西一點杯水車薪地墊,他哪受得了呢。
什麽時候能回冼州,他忽然有點不想幹了,吃都吃不飽還讓他賣力,他圖什麽?
三人草草解決了晚飯,天也已經黑透,估摸着快到陳州開城門的時候,便再次乘馬車直抵城樓之下。
潛岳也沒吃飽,趕車趕得都不帶勁了。為了防止出現意外馬驚,她把馬兒拴得更遠了些。彭彧提着那盞“亮瞎眼”油燈,舉起來往四周照了照,看到城牆根下貼着什麽四四方方的東西,撿起來一看——一本小黃書,估計是那天商隊遺落以後被風刮過來的。
他嘴角一抽當下就要撇掉,被李祎眼疾手快地攔下:“別扔,興許有用。”
一本小黃書能有什麽用?給鬼看嗎?
龍王說拿着他就只好拿着,又往上照了照,看到陳州那破破爛爛的匾額,跟冼州那塊差了十萬八千裏不止。這匾額不知多久沒修繕過,木頭都快爛完,邊緣狗啃似的參差不齊,就剩“陳州”倆字尚且清楚。有風一過,這匾就吱吱嘎嘎地亂響,也不知什麽時候就要壽終正寝。
彭彧尋思着,這破匾遲早得掉下來。
李祎倚在一邊等城門打開,既然這城門自己會開,那他就懶得浪費符紙和力氣了。聽陳家村的村民說,其實城門打開以後也不會出來什麽妖魔鬼怪,頂多是怪風和不好的氣味,好像那些東西都被某種力量困在城中,只能在城牆裏頭撲騰,沒辦法出來害人。
這也正是他們至今還敢住在這裏沒有搬走的原因。
李祎已大致有了計較,從懷裏摸出一張折得四四方方的符紙,裏面包着一枚騰蛇鱗。他捏起那鱗放在鼻端嗅了嗅,算是記住了這味道。
亥時一到,城門果然如期而開。
李祎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少爺拽過來拉到自己身後,眯着龍目朝城門打量。厚重的城門年久失修,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嘎聲,腐臭的風便從那門縫鑽出來,刺耳得宛如尖叫。
龍王當下捂住鼻子,差點被熏了個跟頭。
這味道,得死了多少人?比那天的蟲群難聞十倍不止。
彭彧也被惡心得直翻白眼,手裏的油燈被風吹得左搖右擺,光線瞬間不穩定起來。他躲在龍王身後,可惜龍王那身板過于單薄了些,并不能擋風。
等到城門徹底洞開,彭彧身上的雞皮疙瘩已經掉了三層。這大夏天的,他竟沒由來覺得有些冷,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可那城門打開以後就沒了動靜,四周又陷入一片死寂,連蟲鳴和鳥撲棱翅膀的聲音都沒有。由于視力所限,彭彧能看到的範圍也就只有油燈照亮的那麽點,往更遠處是了無差別的黑,實在讓人有點……發怵。
不過彭家人腦子都不太正常,彭少爺的腦回路就十分清奇,他發了怵不但不往後躲,還邁步就向前走去。李祎一把拉住他:“你幹嘛去?”
“唔,我給你探探路。”
明燈似的龍目裏頓時露出幾分質疑,心說這人在晚上自己都是個半瞎,還探路?到底是探路還是送死呢?
是嫌帶來那袋紙錢不給自己用虧得慌麽?
于是龍王攥住他的腕子說:“用不着,你跟着我。”
彭彧只好從善如流,而潛岳落在了最後。三人朝那黑洞洞的城門走去,唯一的照明就是盞油燈,雖然是“亮瞎眼”牌,在此時也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了。
腥臭的風還在源源不斷地從城裏刮出來,彭彧心說等自己回去非得從裏到外從上到下洗他三十個澡,拿三十種不同的香料花瓣沐浴焚香不可。
龍王比他更難受,他恨不得現在就化了龍,一口氣吹散這讓人反胃的風。再一頭紮進東海,他寧可聞海腥味也不想聞腐臭味。
至于潛岳……她還在因為晚上那頓沒吃飽的飯而耿耿于懷。
三人各懷心事,很快就走到了城樓底下,彭彧因為急着給龍王掌燈,不自覺地跟他走成了并排——雖然龍王根本不需要燈。
正在此時,頭頂上突然傳來什麽異樣的響動,木頭讓風吹得吱嘎吱嘎響了幾下,随後——
某人這倒黴的烏鴉嘴應了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