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歐向煜停住腳步,慢慢轉回頭,一雙不帶半點感情的雙眸對上斐然的眼睛,語氣很輕很淡地問一句,“你說什麽?”
歐向奕驚出一身冷汗,他到底想幹什麽?
斐然卻毫無所覺般,繼續說道,“真是有夠變态的一家人。會有人愛上自己的親戚嗎?還是有血緣關系的那種。這不叫變态叫什麽?你們一家子都是變态,可笑。”
歐向煜眼底的溫度驟降,漸漸眯起的雙眼預示他的怒火已升至極點。他擡腳,上前一步----
斐然只感覺到右邊臉頰猛地一痛,身子便已倒在地上。
擦去嘴角血漬,他擡起頭憤然望向歐向奕。
只見男人惱火地瞥他一眼便轉過頭對伫立一旁的歐向煜說,“對不起了大哥,這種事,以後不會再發生。”
歐向煜默默盯着他的臉好一會,嘆一口氣,轉過身。離開時仍留下一句“早點休息。”
在他走進房間後,歐向奕才轉頭俯下身子檢查斐然的傷勢。
“怎麽樣?”
“沒死。”
歐向奕扶他坐在沙發上,“是沒死,差一點而已。”
斐然覺得好笑,“你這麽怕他?以前沒看出來,你也會怕誰啊!”
歐向奕瞥他一眼,走向一旁的傭人房問愛麗絲要了些東西,回來時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提藥箱。
歐向奕把水杯遞給他漱口後,又命他張開嘴巴對着破皮的地方上藥。
“我不是怕他,是尊重他。不管怎麽說,他是我大哥,你這樣說他,不覺得過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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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你也會知道什麽叫過份?”斐然更覺好笑了。那個人要知道什麽叫過份,他也不會有今天的日子。或者應該換一種說法,因為是家人,那個人會尊重,會知道什麽叫過份。可對他這種一無所有的小人物來說,什麽叫尊重?不需要尊重。什麽叫過份?過份是無極限的。哼,這就是現實。
歐向奕低垂眼眸,凝視着手下的動作,輕嘆一口氣,“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我不會怕。也許更過份的話我也敢說,可我有你啊!”
斐然擡眼就看見近在咫尺的男人,燈光打在他臉上,因為半閉着眼,長睫在下眼睑方映下一片黑影,顯出幾分落寞。男人的聲音很輕很柔很低很疲憊。
他說,“因為有你,我會怕了,怕很多人和事。怕他們會做出傷害你的事。雖然明知他們不敢,不會,可還是無止盡地怕。萬一有不怕死的,萬一有發了瘋的,萬一----我不敢賭那個萬一。大哥也許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會傷害你,可萬一你說出更過份的話,我不敢保證他一怒之下----”
聲音低沉,輕如一條紙船劃過水面,漣漪不過須臾之間。斐然靜靜地聽,靜靜地任他擺弄掌心的傷。
“不要去挑戰他的忍耐力,他的耐心已經被二叔耗光了。對別人,你以為他還會有什麽好脾氣?”像說給他聽也似講給自己,“雖然我一開始有點震驚不太能接受,可想了這半天,也釋然了。這種結局也挺好,我還是替大哥高興的,如果人這輩子只能愛一個人,而那個人永遠也不能屬于自己,不是挺悲哀的嗎?雖然手段不太好,可大哥終于得到了幸福,這就夠了。”
斐然眨眨眼,靜靜聆聽這深夜低柔的聲音。
幸福……
得到了,幸福。
如果人這輩子注定只能愛一個人,而那個人永遠不能屬于自己……
悲哀……
漸漸,濕了眼眶。
什麽時候睡去了,身體走向光明的通道,他四處張望、追尋,卻沒有人等在通道那頭。
迎來了最後的光明,卻只能獨自前行。
心酸溢滿胸膛,難過得想哭。
冰涼沁入心間,他伸出手,接來片片雪花。
無人的冬季,凄涼悲哀。
耳邊又響起誰說的那句“如果一輩子注定只能愛一個人,而那個人永遠不能屬于自己,不是挺悲哀的嗎?”
若真如此,他寧可一直停留在黑暗裏,最起碼,他有期盼。
期盼,光明。
斐然第二天起得很晚,隔壁的變态有意宣示主權般,折騰了大半夜,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不絕于耳,相信不只他,就連歐向奕都想跳起來沖到隔壁砍人了。
到最後能睡着也是奇跡了。
歐家兄弟兩相邀去了河邊垂釣,吃過早飯,斐然一個人參觀這棟別墅。
院子裏栽種了玫瑰,長勢很好,争相開了一片煞是喜人。再往前走,是一片草坪,當中有一個畫架,旁邊擺放着顏料畫具之類的東西。
斐然走上前看畫上的風景,是一片孤寂的天空。
藍色的背景,幾朵白雲,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很單調的畫,同樣也能反映作者的心情。
斐然偏過頭細細琢磨着,身後響起陌生的聲音。
“很無趣的畫。”
轉過頭,坐在輪椅上的歐榮澤定定注視着他。
斐然嘴角牽起禮貌的笑容,“這是你畫的?”
歐榮澤雙手搭在扶手上,“是,很糟糕,我已經很多年沒拿畫筆了。”
斐然說,“不會,至少比我畫的好。”
歐榮澤看他一眼,後者自嘲地笑,“我從沒拿過畫筆。”
歐榮澤笑着嘆氣,“休息得好嗎?嘴角怎麽回事?”
“這個,”斐然輕觸嘴角的傷,“昨天受到了小懲罰,因為我的口無遮攔。”
想來自從戒毒成功後,歐向奕從未對他動過手,昨天那一下該是氣極了,結結實實的一拳,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臉上。這算绺由自取嗎?
“噢?”歐榮澤頗有興趣。
“我對着歐向煜罵他一家都是變态。”
“哈哈”歐榮澤抽動肩膀,笑得很放松。“你還是這麽大膽,不過,罵得很對,歐家人的确全都是變态。”
若是十五歲的年齡差距,現在的歐榮澤該是近五十的中年男人,兩鬓皆有白發,皺紋攀爬在眼尾唇角,五官倒是和幾年前相差不多,精氣神卻明顯不同。眼神裏自信自傲的光早被消磨殆盡,那一抹儒雅也只能體現在孤獨的畫卷上。
這個男人,會不會比他更寂寞更可憐。
籠中鳥般被禁锢在此,被迫接受一份禁忌的愛,這就是他的全部生活。
男人的笑裏夾雜太多滄桑,讓人不忍再聽。
“斐,然”男人頓了一下再開口,“我記得你是叫這個名字。”
“是。”斐然答道。
“斐然,是個不錯的名字,你父親給你取的?”
斐然低下頭,“不是,是村裏的教書先生,一斤豬肉換來的。”
男人嘴角一挑,“是嗎?這個教書先生很有功勞,給你取了個好名字。”
斐然靜默不語,目光對上那副色彩單調的畫。
“為什麽只畫天空,是還沒畫完嗎?”
男人把目光轉向畫架,幽幽低語,“畫完了,這片天空,就是我的全部了。”
斐然一震,稍擡下巴便看見頭頂那一方藍天。幾朵點綴的白雲飄在其中,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男人說這片天空,就是他的全部。
于是拿起畫筆,只畫得出單調。
他的生活,除了憂郁的藍和幾縷未被染盡的白,該是再無其他了。
午餐時分,歐家兩兄弟才興致歸來,餐桌上,歐向奕侃侃而談,歐向煜淡笑不語,似乎沒人注意到餐桌上少了一個人。
良久,斐然不得不打斷歐向奕高漲的興致,問一句“二叔,怎麽沒來?”
因為歐向奕的關系,他實在不願和他用一樣的稱呼,可那人的确是長輩,這點該有的禮貌他還是不會忘的。
歐向奕這才注意到二叔的确沒來用餐,轉而向仍自顧用餐的歐向煜問道,“是啊,二叔呢,他不下來和我們一起用餐嗎?”
歐向煜這才放下刀叉,執起紅酒杯,淺啜一口,“早餐午餐,他一向在房裏用。”
斐然低垂下眼,這算是一種補償嗎?擁有片刻的安寧。
接下來的幾天,歐家兩兄弟由于多年未見,常常一同出門,垂釣、散步、拜訪共同的朋友,斐然跟他們出去過一次,便再也不願一同前往了。
他們聊的話題他參與不進去,也沒興趣參與,多數是歐向奕一個人在滔滔不絕,沉穩的男人默默聽着,偶爾答上兩句,卻是完全聽進去了。
與其參加那種無意義的活動,斐然寧可呆在別墅與歐榮澤閑聊兩句。
寧靜的午後,偏僻的英國小鎮,常年陰沉的天,一杯紅茶,幾塊精致的小點心,一本書,男人能坐上一下午。
靜靜品味字裏行間的快樂,時而摘下眼鏡揉揉眉心,靠在輪椅背上,小憩一會。
斐然問過一個唐突的問題,“甘心嗎?”
鬥敗的龍被困在深潭,從此過着與性子相反,與世無争的生活,甘心嗎?
被縛手縛腳的感覺,甘心嗎?
時時壓抑,刻刻憎恨着,甘心嗎?
聞言,男人只是淡淡一笑,端起紅茶,吹散那一縷熱氣,“如果我說甘心,你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