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寒冷寂靜的小公園,一臺臺健身器械上堆滿了雪,孩子們堆的雪人手持樹枝孤伶伶地站在那裏與他做伴,言研咬一口面包,看向不遠處的一座大理石雕塑,一位眼神溫柔臉上綻放幸福光采的母親懷抱着襁褓中的嬰兒,正在給他喂奶。
越發想起了遙遠小山村的家,想起了已經辭世的母親。
心酸湧上鼻頭,他強灌一口涼水,生生将那份苦壓下。
是該學着堅強了。
不能再讓任何人為他操心,他已經失去了可以依靠的所有人。
可是----年三十,叫他如何不想。
一心撲在他身上,沒享過一天清福的母親,為他操心了一輩子,賣房賣地,背井離鄉,卻沒有一句怨言的母親。
他自私得什麽也沒有給過她。
閉上眼,心裏是滿滿的對不起,滿滿的愛。
再也吃不到母親親手包的餃子,再也穿不到母親親手縫制的新衣,再也見不到那張慈祥和藹的笑臉,再也摸不到母親那雙布滿褶皺厚繭的手。
母親,再也回不到他身邊了。
十二點半的時候,金皓晨接到陳思打來的電話。
凍得牙齒打顫的小姑娘氣急敗壞的對着電話吼,“金皓晨,大過年的,你涮我玩是不是!哪有什麽小研的鬼影子,我都等半個鐘頭了,他就是坐蝸牛車也該到了,你是不是逗我玩呢!”
金皓晨心裏一涼,言研,沒有去找陳思!
他能去哪?
大過年的,胖子小店關門,幾乎所有的店都關了門,他能去哪?
Advertisement
他沒有去找陳思,他為什麽沒去找陳思,他----在生他的氣?
他把他說成是請來的廚子的确很過份,可,他怎麽能在這種時候跟他賭氣呢?這天寒地凍的,随時會下雪,他身上沒帶多少錢,究竟能去哪?
心思恍惚間,卻聽母親說:“這小夥子挺盡職的,面也活了,肉餡也剁好了,小晨,媽晚上給你包餃子吃。”
金爸說:“包一個銅板在裏面,看看誰有運氣吃到。”
金媽歡喜着答應,從廚房端出熱騰騰的肉丸湯。“嗯,味道真不錯,這小夥子手藝很好啊!小晨啊,回頭再給人家添點錢,這大過年的連家也不回還在這兒掙錢,想來也是不容易的。以後,多光顧光顧這家小飯店。味道好,弄的也幹淨。”
金皓晨沒有答應,金媽不解地搖搖他胳膊,“怎麽了,想什麽呢?”
金皓晨回過神,敷衍了父母幾句,便借着買煙的理由下了樓。
一路跑一路找,一聲聲“言研”被震天響的炮竹聲掩蓋。超市、KFC、商場,凡是營業的地方他都跑了個遍,卻,沒有言研。
金皓晨坐在商場裏的休息區,脫下羽絨服,喘息不止地望着四周。
言研會去哪?
言研,還回來嗎?
那個自尊心一直都很強的家夥,難道真會因為他無心的一句話就----
不會,不會的。
他們,他們是朋友啊!言研會體諒他的。
一直小心謹慎地住在他家,總會因為他一句話一個眼神而産生去意的人,他----他竟對他說了那種惡劣的話。
一個廚子。
該死!
言研怎會不明白,他從來不是這樣想的。
抹一把頭上的汗,金皓晨快速奔出商場。
不管在哪裏,他都一定要把他找出來,告訴他,在他心裏,言研是----是----
最好的、最好的,朋友。
晚間八點,炮聲逐漸消失,誰家電視聲音開得很大,春節晚會的歡鬧聲從窗戶裏傳出來,傳進言研耳朵裏。
應該很熱鬧吧!
言研豎起耳朵聽了一會,臉上漸漸有了笑容。
記得他最喜歡看的節目是小品,一個個生動有趣的故事常把他逗得捧腹大笑,擠在別人家的小屋裏,街坊們的笑聲溶在一起。媽總會一臉和藹的笑,摸着他的頭說,傻小子,怎麽總也長不大,看看人家吳二,和你一樣年紀,就比你穩重多了。
言研擦擦眼角笑出來的淚,媽,我又不是吳二,我是你的言研。
對,對,我的言研,唉,生你這個小崽子出來,真是我的罪喲!
流浪的那幾年,從商店的櫥窗裏他瞟過幾眼春節晚會,女主持人還是那樣漂亮,穿一身豔麗的禮服,手持話筒,笑容滿面的對他說,新的一年已經來到。
新的一年,言研曾經想,新的一年對他意味着什麽。
新的希望?
見到那個人的,希望?
言研就在尋找一年未果的失望和對新的一年的憧憬中迎來了同樣凄苦的日子。
何時能結束,他不知道。
只是周而複始地過着最糟糕的生活,沒有人同情、可憐、幫助他。
他還是那個髒兮兮的小乞丐。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金皓晨。
一個像陽光般充滿活力的大男孩,一個令他羨慕不已的大學生。
奇跡般收留他,給他工作,給他學習大學知識的機會,給他----
不敢想的人生。
他很感激金皓晨,多麽想好好謝謝這個男孩。在新年裏,他做一桌子的好菜,在他簡單的世界裏,這是用真心報答的方式。
看金皓晨吃得開心,聽他不停誇獎自己,言研就很滿足。
有點可惜,這個小小的願望沒有實現。
不過沒關系,金皓晨能見到自己的家人,有父母的陪伴應該更高興吧!有善良的叔叔、阿姨才能養育出像金皓晨這樣的好孩子,他們一家人開心的團聚,想像着他們開心地吃着他做的飯菜,言研也把甜蜜帶進心裏。
千般心思,只為一句感謝。
謝謝你,金皓晨。
晚間九點,超市即将關門,一走出那溫暖的地方,言研被外面的冷空氣凍得打了個寒戰。
一粒雪花落在鼻尖,冰冰涼涼的,言研仰頭看天,大大小小的雪花布滿整個天空。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下的雪,地上已經有了薄薄一層,言研手插在口袋裏,慢步向前走去。
彩燈閃爍的街道,一粒粒棉花糖安靜地灑向大地,言研像一個孤獨的流浪者,在萬民同慶的日子,找不到返航的路。
一條處處緊閉店門的街上竟然有一家亮起了燈光,言研走進後,發現是一家話吧。
老板在一邊看着電視一邊嗑着瓜子,看見言研進來了,臉上帶着笑,唠上兩句。
“小夥子,沒回家過年啊?來來來,打吧打吧,趕緊給家裏人拜個年。”
言研看一眼話吧裏擺着的多部電話,“老板,怎麽年三十還開門啊!”
老板吐掉嘴裏瓜子殼,“嗨,這不是吃完飯沒事幹嘛,想着這附近啊打工的多,有些沒回上家的,到哪打電話給家裏人拜年啊?就過來了。”
言研笑,“老板,是個好人。”
老板有些不好意思,“哪呀,我就是沒事,掙兩個小錢呗!你趕緊打啊,家裏人該等急了。剛走了幾個,待會別來的人多了,快打。”
言研點點頭,坐在一部電話前。
紅色的電話機安靜地躺在那裏,言研伸出手握住聽筒,按鍵的手卻遲疑着撥不出號碼。
打給誰?
阖家團聚的日子,他要打擾誰呢?
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只有大哥了。
不能說話的日子,他一年一個電報回去報平安,把謊言說得完美。
如今,手指伸向按鍵,他希望記憶中那個模糊的號碼沒有改變。
電話很快接通,聽筒裏傳來大人孩子鬧烘烘的聲音,一個男人扯着嗓子喊:“喂,你找誰?”
言研嘴角帶出笑,“哥,是我。”
男人宏亮的聲音再次傳出,“小研?是小研嗎?小研,你終于打電話回來了,還好嗎?今年又不回來了……去去,找你娘去,我說孩他娘,讓這些小兔崽子安靜點,小研打來的電話……喂,喂,小研,說話啊!”
言研雙手握住聽筒,“哥,我挺好的,嫂子,和孩子們,都好吧……嗯嗯,然哥,也挺好的……他啊,他又加班了……啊,還在,原來的,公司,工作忙,工資也不高,不過,還算,過得去……我,說話,怪怪的?沒有啊,晚上吃飯時,咬到,舌頭了……嗯,我也挺好,在小飯店,找了個活……我不累,哥,你別操心……明年吧,等我們,多掙點錢,再回去……對不起,哥,小虎該有,六歲了吧,我這個,當叔叔的,還沒見過呢,也,沒給他買過,什麽東西,小龍呢,三歲多了吧,這個像誰啊……什麽,又添了個小子,叫什麽啊……小坤,小坤,哈哈,哥,你到底打算,生幾個啊……哥,等我們,有錢了一定,把你們接來,玩玩,大城市,很漂亮。”
挂了電話,言研低下頭一聲長嘆。
大哥,那個一直報怨他只會發電報卻從不打電話回來的男人,還在操心着他的生活,斐然的工作,他和斐然好不好,什麽時候回來看看。
記憶中的家已經不複存在,回到那個貧窮的小山村,他也找不回當初的快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