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生死不棄
月娘沒有等到她的顧二, 雨停了下下了停, 半停半下了整個後晌, 又纏.綿了整夜, 天蒙蒙亮之際,還在飄着冷到骨子裏的毛毛雨。
月娘蜷縮在樹上, 一夜不敢阖眼,怕追兵過來,怕顧二迷了路從腳下走過沒發現她,也怕睡着了不小心栽下去直接見了閻王。
這一夜漫長的仿佛千年萬年, 月娘都不曉得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
她又冷又餓, 加之擔驚受怕,昏昏沉沉發起了高熱。
等得越久,心越冷, 也越發覺得顧二是丢下自己獨自逃了。
她能理解顧二貪生怕死抛下自己, 卻不能原諒。
這種時候抛下她, 就等于是讓她去死,一個間接殺人犯,憑什麽指望她原諒?!
顧二啊顧二!虧我先前還說你好來着!
不管怎樣, 她都不能繼續坐以待斃。
她要下去。
上樹不易,下樹倒未必難,只消抱緊樹幹,管它跌不跌的,只管順着蹭下去就行。
月娘燒得渾身無力,手軟腳軟地抱着樹, 蹭了一半就抱不住了,重重摔在地上。
幸好樹下常年積着腐敗落葉,她摔得并不重,迷迷糊糊爬起來,撿起鑿子箭,也辨不清方向,憑着直覺朝前蹒跚。
好冷……
好餓……
好困……
頭也好暈……
太難受了。
若是平日在家這般難受,家裏早翻了天,指不定皇上都下旨讓太醫過來診脈了。
可現在……
她幾次都想幹脆躺倒,是死是活随便,橫豎她半步都不想走了。
可這荒郊野林,躺倒意味着什麽,她比誰都清楚。
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哥要殺她,口口聲聲不會抛下她的顧二也跑沒了影,果然娘親說的沒錯,這世間沒有誰是靠得住的,除了爹爹娘親,誰都不能信!
不行!她不能放棄!
她還要活着回去撲到爹爹娘親懷裏好好哭一哭這些天的委屈,讓爹爹幫她報仇雪恨!
嬌弱的小月娘,生平第一次迸發了強烈的意志,眼都燒得看不清路了,還在堅持走着。
左搖右晃,右搖左晃,腰直不起來了,腿腳都在打着哆嗦,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端,頭暈目眩,腦袋嗡嗡,好想吐。
可胃袋空空如也,幹嘔都嘔不出酸水。
再強烈的豪雲壯志,在這仿佛走不出的林子裏,都會被消磨殆盡。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突然天旋地轉。
呼咚!
她一頭栽在地上。
依稀仿佛看到一道身影向她走來。
似乎抱起了她。
似乎是……
顧二……
倉皇的心突然落了地……
……
唔……
頭痛欲裂。
她不是死了嗎?怎的還會這麽難受?
劉月娘勉強張開眼,跳動的火苗在身側,照得她渾身暖烘烘的,火苗後是一道纖瘦的身影。
顧二?
這,這是哪兒?
她扶額起來,打量了一圈,這是個怪石嶙峋的山洞,不深,不過丈許,可剛好能遮風擋雨,再攏上這堆篝火,就更暖和了許多。
随着她的起身,蓋在身上的玄衣滑落,衣背破了個洞,浸染着血跡。
這不是……顧二的輕衫嗎?
她這才注意到,篝火後的顧二只着一條猩紅肚兜,不似她繡着鳳傲九天,她的肚兜樸素的連朵小花都沒有,绾發的木釵也不知丢到了哪裏,滿頭墨發如瀑散在肩頭,半遮半掩着她圓潤的肩頭,脖間豔紅的肚兜繩格外醒目。
渾渾噩噩的腦子總算反應過來,她終于意識到顧二真的回頭尋她了,她不再是孤獨一人,她有了依靠。
她望着顧二,莫名的情緒在蔓延,她也說不清那究竟是什麽,只覺得心瞬間便滿了。
她沒抛棄她……
她竟真的回頭尋她了……
明明自個兒還帶着傷的……
這麽冷的天,還把外衫脫了給她……
真是……傻!
眼眶發熱,眼淚仿佛随時都要落下,她突然又來了氣。
這混賬婆娘!居然讓她等了這麽許久!
她怎麽不等她死了再來?!
還有,她幹嘛要給她蓋外衫,她個黃花閨女怎能赤.身郊外?萬一來了追兵怎麽辦?
屆時她豈不是連逃都不用逃了,直接都得羞憤而死?
月娘仰頭蹭了蹭眼角。
她哭個什麽勁兒?冷也是她冷,羞憤而死也是她羞憤而死,礙着她劉月娘什麽事?
她才不是為她落的淚,她,她是心疼自個兒,反正不是為她!
“喂!過來拿你的破衣爛衫,本小姐不稀罕!”
乍一掀開玄衣還真有點冷,月娘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她好歹還穿着襦裙,顧二光着上身,豈不更冷?
“說你呢!來拿了你的破衣裳!”
顧二靠着洞壁合着眼,跳動的火苗映紅了她颠倒衆生的臉,她一動不動,丁點反應沒有。
“喂!姓顧的!”
山洞帶着回音,清晰入耳,可顧二依然沒有半點反應。
不,不對!她的臉是不是也太紅了些?便是火苗也不該映得這般紅!
難道……
月娘掙紮着爬起來,忍着頭痛過去。
方才篝火擋着沒看清楚,顧二的裏褲撕掉了條腿,扯成布條纏了後背的箭傷,露出的腿雪白修長,卻青青紫紫到處都是擦傷。
月娘喚着她的名字走到近前蹲伏下來,探了探她的額頭。
好燙!
她明明記得自己發了高熱的,怎的她退了,顧二卻燒了?
她趕緊将那玄衣蓋在她身上,扶着她躺倒。
“你,你可還好?你……你……”
好不容易有了依靠,這又突然這般樣子。
月娘閉了閉眼。
她不曾丢下她,她也不會丢下她。
可高熱該如何退?
顧二燒得通紅的臉,映着那唇越發沒有血色,她動了動唇,依稀呢喃着什麽。
月娘趕緊靠了過去。
“什麽?你說什麽?冷?冷該怎麽辦嘛?”
她看了眼自個兒身上的襦裙。
脫了給她蓋上?
她這紗羅薄襦,老實說,蓋與不蓋真真兒沒甚區別。
她又看了眼燒得噼啪作響的篝火。
顧二在火堆外側,靠近洞口的位置,相對冷些,地面也更潮濕,自己方才所躺之處,是整個洞裏唯一高些的地方,也是唯一幹燥之處,還鋪着少許幹草。
她明明受了重傷比她更需要好好休息,卻把最好的位置讓給了她……
不過是些細枝末節,月娘心頭最柔軟的一處突然戳痛。
如她所說,她并非她的丫鬟小厮,也非求親的王孫公子,更非她的爹爹娘親,她為何要對她這般好?
為了賞銀?為了榮華富貴?
命都沒了,還談什麽身外之物?
況且,若只是為了賞銀,平日裏更該多多讨好她才是,緣何回回氣她?
若待她不好,便不好到底,為何偏又在這關鍵時刻如此好?這讓她,她……
落難時的一件衣,好過平日萬兩金。
月娘抹了抹熏紅的眼角,嘗試着想要抱起顧二,可分明顧二抱她時輕松如無物,她抱顧二卻重比泰山。
無奈之下,她只得拖着她拖到了篝火裏側。
傷口在所難免扯到,顧二痛得輕哼呻.吟,竟迷迷糊糊張開了眼。
“你……咳咳……”
一張口,嗓子嘶啞的單聽着就疼。
月娘心頭一熱,趕緊捂了她的嘴。
“別說話!我,我去幫你接些水來。”
她的嗓子也好不到哪兒去,只是比顧二那仿佛利刃劃過的嗓音要好上許多。
洞口就有藤蔓,月娘摘了片大些的葉子,接了雨水進來,小心地喂哺到她口中。
顧二喝了兩口,指了指篝火堆。
“刨開……”
月娘有些茫然,可還是撿起一旁挑火的木棍刨開了火堆旁的土。
土下埋着幾枚鳥蛋,離火堆這般近,早已煨熟。
月娘用木棍挑出那幾枚蛋,墊着裙擺燙手摸着耳朵,剝了一枚蛋遞到她唇邊。
顧二也沒推辭,張口吃下,月娘看了眼她幹裂翹皮的唇,又接了些雨水喂她喝下。
鳥蛋很小,比之鹌鹑蛋大不了多少,也不知是什麽鳥的蛋,一口一個完全沒問題。
月娘又剝了一個喂顧二,顧二卻搖了搖頭。
“你吃。”
月娘看了眼剩下的蛋,“總共六枚,剛好你三枚我三枚,不偏不倚。”
顧二依然搖頭,“我夠了,你吃吧,吃完稍事歇息,待雨停了咱們還要趕路。”
“你都燒成這樣了如何趕路?”
顧二沒再言語,疲憊地閉上了眼。
月娘倒是真餓了,囫囵剝了鳥蛋塞進嘴裏,這會兒也不說雨水又冷又髒,只管接了灌下。
那鳥蛋實在太小,擋不住饑腸辘辘,待她反應過來時,只剩最後一枚。
她看了眼燒得臉頰酡紅的顧二,揉了揉自己咕嚕嚕叫的肚子。
好想吃。
好想好想。
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麽好吃的蛋。
可,可……
還是給她留着吧。
顧二後背有傷,半趴在火堆旁,這一趴就是一日一夜。
月娘嬌生慣養,不知雨天要提前撿柴焙在火堆旁,柴火用光之後,她直接續了濕柴進去,火自然沒續着,撲騰了兩下,滅了。
火堆一滅,寒氣立馬撲入洞中,月娘凍得打了個哆嗦。
她都這般冷了,何況還發着高熱的顧二?
這可怎麽是好?
雨漸漸有了停歇的跡象,可天色已晚,遠處仿佛還有野獸在叫,洞裏一片漆黑,只有火堆還明滅着一點星火。
黑暗中突然響起沙啞的呼喚。
“月娘……”
月娘一怔,趕緊回頭摸索着握住了顧二的手。
“我,我在,我在這兒呢。”
“你的手……怎麽這麽冰?”
“你發着熱呢,不是我冰,是你熱。”
顧二沒再多說,只沙啞道:“過來,我摟着你,暖和。”
發着高熱,又怎會不暖?
月娘縮在她懷裏,驅散了寒冷,心頭五味雜陳,說不清是難過還是欣喜。
只覺得顧二傻,都燒成這樣了,還惦記着怕她冷。
待她回了京,定要爹爹收她為義女,她要與她生生世世做好姐妹。
顧二燒了整整兩天兩夜,卻并未耽擱趕路。
天一亮,她便掙紮着起身,由月娘攙扶着離開,走了整整五日才出了林子。
她們不敢找官府求助,怕驚動齊家表哥,依然繞路專走荒郊野嶺。
途經村落,顧二用身上僅有的盤纏換了頭老騾,又陪着笑好話說盡,讓老鄉附贈了半袋子紅薯和兩罐外敷內服剛夠兩天的草藥,這才牽着月娘離開。
這一牽就是月餘。
騾子小,載不下兩人,除了中途顧二撕裂傷口險些又發起高熱,月娘一哭二鬧三上吊,逼得顧二騎了兩日,都是月娘在騎。
她們一路風餐露宿,紅薯吃光了便摘野果逮兔子抓山雞掏鳥蛋,饑一頓飽一頓的過活。
去時盛夏時節,待再站在紫禁城下,已是深秋。
老尚書一聽說女兒回來了,一路急奔迎到府門前,激動的老淚縱橫。
得知顧二是女兒救命恩人,更是千恩萬謝,絲毫不見高門貴胄眼高于頂的傲慢。
顧二詳述了來龍去脈,包括下藥一事。
老尚書心生疑窦,問起如何解得藥?
顧二謊稱自個兒本就是江湖中人,走南闖北,碰巧備了解藥,并詳述了解藥配方,老尚書着人配來,果然不假,可依然對她半信半疑。
合歡散也算是天下奇毒,高門貴胄得其一二不算稀奇,可她一個走江湖的女子,怎會有此解藥?
保不準,這藥就是她下給女兒的,然後栽贓給齊家,好順順當當坐上劉府恩人的寶座,謀取好處。
說不得,她惦記的就是他們家的聚福鼎!
老尚書混跡官場近四十年,什麽陰謀詭計沒見過?如何會輕信她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
他眼珠一轉,笑呵呵着人賞賜顧二黃金百兩,紋銀千兩,又賜了東珠翡翠绫羅綢緞。
這般大的手筆,三品大員嫁閨女也不過如此,真真兒稱得上是“重謝”了。
卻不想,顧二只要了銀票,其餘一概沒要。
老尚書有些捉摸不透。
若她拂袖而去,一刻不留離開京城,那便是真的秉性純良,是他誤解了她。
若她假清高,拒不收禮,卻又不肯離開,那便是有不軌之心。
再或者,她就是貪圖身外之物,收下重禮離開,也算是兩不相欠。
可她這收一點兒,留大半,轉身就走又是怎麽個意思?
劉月娘不過是進去沐個浴換身衣裳的工夫,顧二走了,不曾留下只字片語。
“她走了?”
“走了。”
“真走了?”
“真走了。”
月娘踉跄了一下,跌坐在太師椅上,神情怔怔。
“好端端的,她怎會不告而別?”桃花眼游移了下,“可是爹爹說了什麽難聽的?”
尚書夫人方才一直陪着女兒,也是疑惑不解。
“老爺真對月娘的救命恩人出言不遜?”
老管事趕緊替主子辯白,“老爺什麽都沒說,只是賞賜了她金銀珠寶,她收了銀票便走了。”
月娘呼地站了起來,“你說她收了銀子才走的?”
“是是。”老管事一疊連聲。
好容易到了家,她竟走了?為了區區賞賜,就這麽走了?
什麽待她好,說來說去,竟還是為了銀子!
她怎麽可以……怎麽可以如此辜負她的一片真心?!
她原本還想與她義結金蘭,生死不棄的!
這讓她如何甘心?!
劉月娘轉頭就往外跑,老尚書和尚書夫人追在身後。
“你這是要去哪兒?月娘!月娘啊!”
天色已晚,繁星滿天,深秋的夜有些冷,月娘卻跑了滿身熱汗。
門房明明說她往東走的,怎的追了這麽久還不見人?
丫鬟小厮跟在身後也是氣喘籲籲。
月娘指道:“你們分頭,把所有的客棧翻個遍!還有你們,把所有藥堂找一遍!小蓮,陪我去正陽街。”
京中繁華,不比小城只有初一十五才有夜市,這裏日日都有。
城門早已落鑰,顧二出不去,必然會找家客棧暫且歇息,她一路颠簸趕路,傷口恢複的并不好,也可能會去藥堂。
至于這夜市街,也不無可能,畢竟她一貫儉省,夜市的雲吞面比客棧便宜一些。
然而從街頭走到巷尾,沒尋到顧二,卻尋到了一處面人攤兒。
月娘不由自主過去,輕聲問道:“師傅,能照着我的樣子捏一個嗎?”
這種活計面人兒師傅接過不少,拿起面團就捏了起來,不多會兒,一個栩栩如生的小小月就捏出來了,同樣的雲白上襦石榴裙,明眸皓齒,嬌俏動人,比之那小城的手藝好了不止一點兒。
月娘滿心歡喜接下,又道:“能再按我說的捏一個嗎?”
“小姐請說。”
“這也是個女子,玄衣輕衫,木釵绾發,寒瞳淩眉,膚如凝脂,绛唇如朱。”
月娘描述的颠三倒四,幸而面人兒師傅聽得明白,不大會兒便遞給她一個小小顧,這自然也是沒有顧二神韻的,可貴在那唇紅的冶豔,頗有幾分點睛之筆。
月娘高興,問小蓮讨了碎銀賞給師傅,師傅又驚又喜,連連作揖稱謝。
京城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想要翻出一個沒有刻意隐藏的人,并不難。
小厮在藥堂尋到了顧二,彼時,她正在喝藥,大夫剛剛着人加了銅板當堂熬好的固元補血的湯藥。
看着她蒼白如紙的臉,月娘再說不出一句苛責的話,将小小月遞到了她面前。
“跟我回家。”
顧二沒接小小月,仰頭喝下最後一口藥,放下藥碗随她出來。
“我明日一早便要啓程離開,我們就此別過吧。”
月娘垂首,空蕩的弄堂只有她們二人,丫鬟小厮被遣出去數丈之遙,翹首以待,不敢過來。
月娘攥緊手中木棍,面人兒還未幹透,随着顫了兩顫。
“你……送我回來,就是為了銀子?”
顧二迎風而立,衣袂撲簌,淡淡道:“自然不是。”
月娘心頭一喜,“那你為何要收銀子?”
“你問的倒是奇了,你我一路是如何過來的?難不成還要我露宿街頭?”
月娘噎住,卻噎得眉開眼笑,随即又扁了嘴。
“什麽露宿街頭?我尚書府上百間廂房,竟不夠你住嗎?”
“你是千金小姐,我是走江湖的賤民,身份懸殊,實在不便借宿。”
月娘來氣了,上前拉住她手。
“我劉月娘的手帕至交,誰敢說句賤民?!看我不拔了他的舌頭!”
“拔舌頭”這話是管事嬷嬷常拿來威吓仆從的,月娘早已聽得耳朵生繭,随口拿來用用。
“天下沒有不散之筵席,便是再住幾日又能如何?還是就此別過吧。”
說罷,擡步便走,頭也不回。
月娘氣得在身後跺腳,“說來說去,還不是得了銀子覺得我沒用處了,急着撇清關系!”
顧二淡淡掃了她一眼,“就當是吧。”
“你!”
本不過是氣話,沒曾想她竟然還應了!
“你!你走!你走了就永遠別回來!”
顧二腳下微頓卻未回頭,苦澀的輕笑甩在身後。
“天下之大,哪裏有我顧二的家?無家,又何來的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