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拟嫁與
去年三月, 謝玄英跑去江南之際,皇帝就下召擇選驸馬。歷時一年, 太監遠赴各地采選, 終于帶着一群候選人?回?到京城。
之後,禮儀房的?太監安排畫師繪制畫像,暗中記錄所作所為, 最後連同家世的?資料一塊兒, 送到皇帝的?案頭。
這是一樁大事,宮人?們私底下也難免讨論。
內安樂堂人?來人?往, 程丹若在宮人?中亦有威望, 她?不問, 也有人?願意說。
李太監的?幹兒子李有義, 現在就是內安樂堂的?常客。他有幹爹的?面子, 随便讨個差事就能溜進來。
“好叫姑姑知道,禮儀房一共選了十二位郎君,其中最出挑的?數餘郎、羅郎和韓郎, 都是書香門第的?清白人?家。”李有義唾沫橫飛, “韓郎一表人?才,餘郎能彈一首好琴, 又擅丹青,羅郎弓馬娴熟,乃是羅太妃的?侄子。”
吉秋一針見血:“比謝郎如何?”
李有義卡殼。
慧芳一面用蘸水的?毛筆習字, 一面嘆息:“世間只得一個謝郎啊。”
程丹若杵藥的?動作微頓,默默同意:貌美腰好,确實難得。
吉秋又問:“驸馬怎麽選, 可有章程了?”
李有義笑?了笑?,神秘兮兮道:“到時候, 你們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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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人?們才剛剛得到消息,嘉寧郡主卻已?經行動了起來。她?當然?知道,自己的?父親請皇帝幫忙選親,也知道幾位候選人?都是什麽貨色。
說實話,她?一個都看?不上。
祖宗規矩,驸馬都出自耕讀之家,初衷大約好的?,讓他們都能安心侍奉皇家,免得出現什麽醉打金枝的?戲碼。但這樣的?門戶,能有什麽好兒郎?
要嫁這樣的?人?,封地随便她?挑,上京還有什麽意義?
嘉寧郡主有自己的?私心,哪怕父王大業不成,能挑得一個如意郎君,後半輩子亦能大展宏圖。
她?看?了大半年,确定謝玄英就是最合适的?人?選。
靖海侯府的?三子,非是嫡長,妻子的?人?選就要寬松許多,他本?人?亦無可挑剔,驕傲如嘉寧郡主,也不得不承認美人?難得。
她?想要他。
半年來,她?數次與靖海侯夫人?接觸,能感?覺得到,侯夫人?對她?頗有善意,亦不乏欣賞,只是口風也緊,從不輕易提及婚事相關的?事。
嘉寧郡主原先?并不着急,但随着榮安公主即将擇選驸馬,也實在不能再拖了。
至少?,要先?接觸謝郎,雙方?有默契,才好下一步舉動。
在她?的?預想中,最棘手的?榮安,必須由謝玄英親自解決,方?不留後患。
七月十八,她?借口去外祖家小住,離宮外出。
齊王妃出自六品小官之家,其父為太常寺典簿。京中的?宅院不大,故在齊王府的?資助下,在京郊置了寬敞的?莊子。
嘉寧郡主自然?不會?住到逼仄的?小宅子,瞄準的?就是莊子。
這裏,離晏鴻之的?書齋不遠。
謝玄英就在此地。
他七月初回?皇宮複命,又去翰林院上班數日?,終于得了十日?的?休沐,立刻以避暑為由出京,跑到了老師的?書齋。
江南的?書齋叫本?念齋,京郊的?叫明心齋,刻意仿造農家院落,黃泥矮牆,瓦片搭好的?屋頂上再鋪一層稻草,院子圍繞一圈籬笆,前院有一個水井。
但為舒适計,進去就是青石磚,寬敞涼快。
謝玄英說是讀書,其實就是休假,閑來無事刻枚章,或是騎馬踏青,欣賞一下田園風光,晚上睡不着,看?星星算歷書。
這日?下午,天色微陰,難得不熱,他就想去騎會?兒馬,和愛駒培養感?情?。
誰想半路看?見了一架馬車。
“謝郎留步。”明媚的?少?女?鑽出車廂,容顏豔麗,“我的?車轅壞了,可否請謝郎叫人?來,替我修一修馬車。”
謝玄英瞥過眼:“我亦路過,請郡主另尋他人?。”
“謝郎何必拒人?千裏之外?”她?大大方?方?笑?了笑?,耳邊珠光閃爍,“你又不是瞧不出來,這不過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
老實說,車壞了的?把戲已?經俗到不能再俗,但謝玄英也是頭一次看?見說破的?。
他問:“有何貴幹?”
“借一步說話。”她?扶着侍女?的?手下車,做了一個手勢,激将他,“怎麽,怕我吃了你,不敢來?”
謝玄英不吃她?這套,但确實好奇她?所為何來,略一思索,下馬跟随。
兩人?走到僻靜處。
“我想,謝郎應該沒什麽耐心。”嘉寧郡主身着胭脂紅襖裙,眸似寒星,“也就不同你賣關子了。”
謝玄英面無表情?:“請。”
嘉寧郡主道:“榮安快要擇驸馬了,謝郎覺得,她?會?甘心出嫁嗎?”
謝玄英不曾料到她?會?提榮安,凝神看?去,反問:“這同你有什麽幹系?”
“我是來提醒謝郎的?。”嘉寧郡主的?唇邊,浮現出一絲笑?容,“倘若你有心上人?在宮裏,可要小心一些了。”
這話聽得謝玄英心頭大震,險些以為程丹若出了事。但定定神,不信誰能猜到此事,強忍心悸,皺眉問:“心上人??”
嘉寧郡主始終留意着他的?面色,想瞧出些許端倪。
然?而,她?固然?是察言觀色的?好手,謝玄英在皇帝面前的?十多年,控制心緒的?本?事更勝一籌。
他冷冷道:“倘若你再同我說廢話,就不必再浪費時間了。”
嘉寧郡主沒看?出不妥,立時改口:“是我失言,但這話可不是危言聳聽。”
她?笑?笑?,馬上抛出新?的?內容:“你可知道,王三娘吃的?乳糖真雪,究竟有什麽問題?”
謝玄英緩緩擡起眼睑:“你想說什麽?”
“謝郎莫急。”嘉寧郡主直視他的?面孔,片刻後,卻被?灼盛芙蕖的?容光逼退,轉開視線。
好一會?兒,方?才道,“說來也是湊巧,在惠元寺時,我身邊的?彩衣,曾偶然?見到榮安身邊的?大宮女?問寺中的?和尚,說是生了濕疹,要一味生石膏。這本?不是什麽大事,可後來仔細想想,難道不耐人?尋味?”
謝玄英蹙眉。
假如只是嘉寧郡主這麽說,他肯定不會?疑慮,但程丹若此前已?經提過,王詠絮親口說的?,感?覺那碗甜品“澀澀”的?。
生石膏是寒涼之物,多用以清熱瀉火,若冷上加冷,極易導致洩瀉。
他不吭聲,嘉寧郡主心中大定,微笑?道:“其實這怪不得榮安,不過心底意難平罷了。”
讓王詠絮拉個肚子而已?,在她?看?來,真是小孩手段。但天真有天真的?好處,如今不就幫她?大忙了?
“只是,陛下不日?便要擇選驸馬。”她?慢慢道,“榮安心意難平,若不能就此死心,恐怕還要生事端。”
謝玄英終于張口:“所以,郡主有何見教?”
嘉寧郡主擡首,将最美的?左臉對準他:“謝郎何必明知故問?你一日?不定親,榮安便一日?心存幻想。”
他:“噢?”
嘉寧郡主微咬紅唇。她?再心存大志,畢竟也是個姑娘家,有些話能不說出口,就不想叫人?看?輕。然?而,謝玄英這般相逼,不低頭便說不下去了。
她?埋怨地看?向他,嗔怪道:“謝郎——好狠的?心。”
若非事關榮安,謝玄英已?經不耐煩了:“請郡主直言。”
嘉寧郡主深吸口氣?,定定神,竟然?真的?敢開口:“謝郎做我儀賓,如何?”
謝玄英微怔,眼中露出幾分訝色。原因無他,嘉寧郡主的?口氣?,着實與一般女?子不同。尋常姑娘即便暗許終身,也是“妾拟将身嫁與”,但她?說的?卻是“做我儀賓”。
僅此一句,足見她?的?非凡之處。
“恐怕有負厚愛。”他回?答。
“你先?不必忙着拒絕。”嘉寧郡主說,“我知道,謝郎顧忌我父王,然?則,無論今後如何,我終歸是陛下的?親侄女?,是非成敗,同我又能有多大的?幹系?”
她?的?同胞弟弟尚不足七歲,齊王府讓她?進京,其實只是打個前哨,在皇帝面前多彰顯齊王府的?存在感?。無論是齊王,抑或是其他人?,都不曾真正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嘉寧郡主心知肚明,卻并不在意。
郡主與公主的?區別不大,都是富貴至極,且難以插手朝堂。齊王府就算成功,她?獲得的?話語權也少?得可憐,當然?,即便只是一點點,她?也要争取。
但俗話說得好,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
作為女?人?,縱有種種不便,卻也好處——她?還能為自己找個合适的?丈夫。
“出嫁從夫,我雖為宗室女?,亦不敢不守婦德。”嘉寧郡主知道,男人?或許會?喜歡聰明的?女?人?,但更喜歡能掌控的?女?人?,故而适時放低姿态,“謝郎放心。”
短短四字,既做出了承諾,又體現女?兒家的?羞澀,不可謂不高明。
換作另外一個男人?,難免會?為折服此等閨秀而得意。
但謝玄英折服的?女?子太多了,不多她?一個,是以無動于衷,面無表情?地問:“還有嗎?”
嘉寧郡主暗道棘手,又難免為之心折,想想,調整策略:“我厚顏問一句,難道我不是謝郎最好的?選擇嗎?”
他:“何以見得?”
“謝郎與許家的?婚事,已?經再無可能。”嘉寧郡主冷靜道,“放眼京城,誰能配得上你?”
謝玄英:“婚姻向來高嫁低娶。”
“低娶于旁人?自無不可,”嘉寧郡主哂笑?,“但恕我直言,榮安以性命相脅,一品尚書且猶疑,何況其他人??謝郎雖是東床快婿,終究比不過自家前程,難道不為兒孫計?即便能成,謝郎娶這樣的?女?子有何意義?”
她?單刀直入:“一門好姻親,是解你困局的?關鍵。”
謝玄英慢慢道:“困局?”
“我待君坦誠,君待我卻小氣?得很。”嘉寧郡主方?才俯就,見他不買賬,幹脆反其道而行之,挑釁道,“怎麽,要我明說嗎?你謝玄英哪裏都好,唯獨不是家中嫡長,不止爵位與君無緣,你明明有其祖之風,頗擅武藝,卻不得不去考什麽進士,恕我直言,謝侯爺的?心偏得确實厲害。”
略一停頓,又誠懇道,“若你低娶,妻子低妯娌一頭,你又如何能在兄弟面前有底氣??”
謝玄英原本?沒想過這一點,被?她?提醒,難免沉思:确實,丹娘家底太薄,大嫂二嫂又非等閑之輩,将來給她?氣?受,可如何是好?不,若是她?不想受氣?,以此為由不肯嫁我,該如何是好?
還有他的?母親……
“謝郎,我有郡主之位,與榮安是嫡親的?堂姐妹,終歸比旁人?容易成事。”嘉寧郡主侃侃而談。
“而你若有齊王府的?幫襯,要人?有人?,要錢有錢,建功立業絕非難事,難道不比将來看?兄長臉色好嗎?再者,只要你不争家業,便不必與兄弟反目成仇,今後同心協力,家宅可安,豈不是兩全其美?”
謝玄英承認:“郡主口才過人?。”
“我想,這些事謝郎不是沒有考慮過,不然?也不會?遲遲不定親。”嘉寧郡主微微一笑?,反問,“我誠意十足,郎君意下如何?”
謝玄英毫不猶豫道:“恐負深情?,請郡主另擇良人??”
嘉寧郡主一愣,有些難堪:“為何?”
“我所鐘情?之人?,非是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