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上門客
冬夜下水, 非同小可。
程丹若回?到晏家?,急忙泡澡洗頭發。洪夫人命人送來炭盆和姜茶, 饒是?如此, 烘頭發時還是?打了兩個噴嚏。
她倒是?不急,感冒雖逃不掉,可她帶了不少?現代藥物, 就算倒黴發燒, 也有退燒藥可用?。
丫鬟們卻是?忙得團團轉,一會兒燒炕, 一會兒捧茶, 還問?要不要請大夫。
程丹若:“我自?己就是?大夫。”
“那姑娘快開個方子。”紫蘇道, “奴婢馬上?去煎藥。”
她無奈, 只好報出?一個治風寒感冒的參蘇飲, 由紫蘇煎了藥,硬着頭皮喝下。
烘幹頭發,她早早睡下, 半夜卻感覺到一陣強烈的腹痛。
要糟!
大姨媽來了。
程丹若暗叫麻煩, 只能叫醒守夜的丫鬟,拿來月事帶系好, 又喝了熱茶,躺回?被窩休息。
之?後接連三天,都在床上?度過。
痛不欲生。
她的月事一向艱難, 當年和陳老?太太在水裏泡了那麽久,此後就沒有準過。有心調理,用?藥卻要經過黃夫人的手, 只能算了,來時針灸幾次, 也能對付。
好在例假不準,兩三個月才來一次。
沒想到這次下水一趟,惹出?舊病,吃止痛藥都止不住,差點摳斷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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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夫人對她不差,專程請了大夫來,道是?寒濕凝滞,“寒濕客于沖任、胞宮,與經血相搏結,使經血運行不暢”。
也開了藥。
程丹若不得不每天喝苦藥汁子。
好不容易挨過月經期,免疫力有所回?升,現代的身體呈現出?強悍的一面,很快解決掉感冒。
但?古人對待生病十分慎重,晏鴻之?停了她的課,要她痊愈才能出?門。
無奈之?下,程丹若只好派喜鵲去前頭,問?他借書。
“老?爺,三姑娘說,想借王尚書和許尚書的文集看看。”
晏鴻之?眉頭高高挑起,好半天,又笑又嘆:“好,給她!”命人包了好幾本文集送去。
白日裏,程丹若就窩在炕上?,借着外頭的光線看書。
她對王尚書比較感興趣,先看他的。這一看,果然瞧出?許多有趣的事。
王尚書,嶺南人,名辭,號厚文,人稱厚文先生。他也确實能寫,出?版了詩集、雜文和經義批注。
目前,經義批注賣得最好,因為這算是?他的科考心得,屬于考試輔導書,假如當年的科舉是?由他主持,這本能賣斷貨。
程丹若沒看他這本,首先看他的雜文集。
雜文麽,什麽題材都有,其中就有對于“天理”的論述。具體內容不重要,重要的是?,按照他對于“理”的看法,“随處體認天理”,他也是?心學的。
回?頭問?了晏鴻之?,果真如此。
心學其實不止一家?,陽明心學外,還有白沙學派。王尚書是?嶺南人,學的是?若水派的理論,和承自?李悟的晏鴻之?不是?一家?,卻殊途同歸。
且這兩個人,曾是?同年。
二人同一年中的進士,晏鴻之?為二甲傳胪,入翰林,王尚書二甲三十一,起點還不如他。
但?晏鴻之?因為李悟的死,憤而辭官,從此沒有涉足官場,王尚書卻心在社稷,決意留下,繼續奮鬥,經過數十年的宦海沉浮,終于成?為六部尚書之?一。
另外,同年的探花是?蘇子思。
他和晏鴻之?的友誼就是?在翰林院結下的,只不過後來也辭官歸鄉,甚至出?家?,一心思考哲學去了。
看完雜文集,程丹若就理解為什麽王尚書的詩那麽豪放,直接“恨謝郎”。因為他看到了謝玄英的美,承認他的美,所以宣揚他的美。
這就是?“随處體認天理”。
至于許尚書,沒錯,他八面玲珑,維持朝廷平衡,正是?證明了他的政治主張:□□!
而心學提倡的個性解放,完全與此背道而馳。許尚書是?理學派的,并且認為應該抑制心學,重新穩固理學的正統地位,達到君臣和諧治世的美好世界。
病愈後,照例的讀書日,程丹若聽晏鴻之?講完課,問?了他一個問?題。
“許、王之?争,和兩派的理念分歧有關嗎?”
晏鴻之?問?:“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感覺。”程丹若說不出?所以然,只有一種模糊的預感,這種直覺來源于歷史的大局觀,也源自?她身處其中感受到的波瀾。
“你身在內宅,對朝廷一無所知,未免空穴來風啊。”晏鴻之?不曾作答,反而抛出?疑問?,“況且,是?真是?假,與你有何幹系?”
程丹若說:“只是?有些擔憂罷了。”
晏鴻之?:“噢?”
“很多事都在變,變得太快了。”她閉上?眼,膚表有細微的針刺感,令她不安。
公元16世紀,哥白尼提出?日心說,麥哲倫環球旅行。西方正在迎來變化,東方卻陷入北虜南倭的危機。
還有,小冰河時期,難以避免的天災,殖民擴張的開啓……歷史正在一個關鍵的分叉點。
程丹若說:“我覺得很害怕。”
晏鴻之?喝茶的動?作頓住,訝異地看着她:“為父雖非顯貴,護住你卻不成?問?題,你怕什麽?孤老?家?中?”
程丹若搖搖頭,無法告訴他,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麽,畏懼什麽,彷徨什麽。
“沒什麽。”她深吸口氣?,若無其事道,“病中空閑,胡思亂想罷了。”
晏鴻之?道:“這不是?你現在需要操心的事。”他拿過書案上?的一張拜帖,“這是?王家?的帖子,定了兩日後來拜訪。”
程丹若不由嘆氣?。
他饒有興趣:“送禮上?門還不高興?”
“我救王娘子,就只是?為了救人,一旦謝來謝去,就不再是?那麽回?事了。”程丹若回?答,“王家?想必也十分為難吧。”
同樣的救人,上?位者救下位者,恩重如山,下位者必須感激涕零,肝腦塗地;拯救者和被救者地位相當,便是?見義勇為,值得結交;下位者救上?位者,就是?忠心可嘉,賞識恩賜。
“我倒是?希望簡單一點。”她感嘆。
晏鴻之?問?:“你想做個大夫?”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老?話說,大恩如仇,恩義是?難償還的人情債。她希望自?己救人純粹是?救人,給些診金便了結醫患關系。
但?在古代,大夫的地位太低了。教他父親的李禦醫,曾提起過在太醫院供職的情形,給大臣治病就罷了,最怕給皇帝看診。
跪診是?小事,就怕出?點差池,全家?性命不保。
她可以治病救人,但?不能做純粹的女?醫。
晏鴻之?笑而不語。
兩日後,王家?上?門拜訪。
護送的是?王五郎,主力是?王家?四?太太,跟一個王三娘。
大奶奶已經同程丹若提過王家?:王尚書有四?個兒子,大房到四?房,總共生了七個兒子,六個女?兒,可謂是?人丁興旺。
其中,王三娘和王五郎均是?四?房所出?,四?太太的親生兒女?。
這陣容倒是?應有之?義。
王四?太太進門,先笑着與迎客的大奶奶寒暄,進正堂後,再向洪夫人請安。
“原是?早就想來的,偏生這幾日落雪,實在冷得緊,這才拖了兩天,還望您不要介懷。”四?太太誠懇地道歉。
洪夫人笑道:“這麽冷的天,凍壞孩子可不美,你我都是?一樣的心思,談何怪罪呢。”
四?太太笑盈盈地福身:“多謝您體諒。”又看向程丹若,連連誇贊,“不是?我奉承您,還是?您和子真先生有福氣?,這麽好的女?兒,合該落在你們家?,換做我,打着燈籠都找不見。”
程丹若側過臉,心想,這還不叫奉承?
“你家?三娘也不差,我怪愛的。”洪夫人禮尚往來,催促丫頭給王三娘上?茶上?點心。
王三娘面色略有蒼白,笑着道了謝,慢慢吃糕點。
大家?客客氣?氣?地互相吹捧一會兒,進入正題。
四?太太道:“今日我來,不為別的,得叫我家?三娘好好謝謝救命恩人,若不是?丹娘及時下水,我這孩子可就險了。”
話音才落,王三娘立即起身,端端正正地朝程丹若福下,肅然道:“多謝姐姐救命之?恩,絮娘沒齒難忘。”
程丹若早已避開她的禮:“王姑娘太客氣?了。你是?有福之?人,縱然沒有我,也不會有事的。”
“你是?頭一個下去的,光這事,我便要謝你。”四?太太握住程丹若的手,脫下腕上?沉甸甸的镯子,“今後,你就同我親生女?兒一樣。”
程丹若收回?手,誰想四?太太攥得緊,又不好用?力掙脫,無奈地看向洪夫人。
洪夫人笑道:“我們老?爺同大宗伯也是?舊相識,這見面禮,我們收下,可張張嘴就騙走我們家?孩子,可是?不能的。”
她拔下發髻上?的簪子,插到王三娘頭上?:“絮娘,我們丹娘才來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你們姊妹既然有緣,今後就當姐妹來往。”
王三娘大大方方道:“倘若姐姐不嫌棄,我自?然願意。”
若再推拒,反倒墜了晏鴻之?的臉面,程丹若便道:“或許我是?妹妹呢。”
王三娘說:“我是?泰平四?年的春天生的。”
“那我可只能厚顏當姐姐了。”程丹若道,“我是?泰平三年生的。”
王三娘笑道:“姐姐是?秋天的生日吧?”
“是?,母親生我那天,舅家?送來一筐石榴,故以此為名。”
“這可巧了,我生的那天,好大的柳絮,祖父才為我取名詠絮。”王詠絮道。
程丹若不禁說:“人如其名。”
洪夫人見她二人果真投緣,笑說:“你們陪我們說話也無趣,丹娘,帶三娘去你屋裏坐坐。”
程丹若應下。兩個女?孩規矩地告退。
離開正屋,王詠絮就活潑多了:“早就想來謝謝你,娘非要我在家?悶半個月。你呢,為了救我下水,有沒有生病?”
“趕上?月事,歇了幾日,其他倒是?不要緊。”程丹若帶她走進自?己的隔院,“地方小了點,不要介意。”
王詠絮說:“我們家?人多,我也與姐妹們用?一個院子,你這兒還清淨呢。”
兩人在窗邊的炕上?坐下,喜鵲端來熱茶與點心,随後退到門外,給她們留單獨說話的地兒。
王詠絮喝口茶,重重嘆了口氣?。
程丹若征詢地看過去。
王詠絮組織語言:“我五哥讓我同你道‘對不住’,那天事出?突然,他粗枝大葉慣了,若有冒犯之?處,請姐姐原諒則個。我替五哥向姐姐賠禮了。”
說着,站起來向她深深一揖。
“沒什麽。”程丹若不得不再次起身避開,“我并不在意。”
王郎能毫不猶豫下水救妹妹,可見人品不壞。而人在面對親人的時候,自?私一些也正常,她見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
王詠絮抿住唇角:“你這般大方,我卻不知如何是?好了。明明那日才認得,大冷的天,你卻願意下去救我,反倒是?其他人……”
“她們不懂水性,想救你也無能為力。而且,溺水之?人不是?伸手就能救,不知道的人下去,容易弄巧成?拙。”程丹若寬慰。
王詠絮說:“那也要謝你。”
“已經謝過了。”他們越感激,程丹若越無奈,“換做別人我也會救,請不要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