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是心動
半夜三更發病最吓人, 程丹若一驚,趕忙披衣起身。
這戶人家的屋子只有三間, 正中間是竈房兼客廳, 有兩?個竈頭,各通向東西兩?邊的房間。她住西廂,東邊是晏鴻之?和謝玄英。
此時, 正廳的門開着, 有人扶着門扉,不知?在?做什麽。
程丹若費力辨認:“謝公子?”
“咳。”謝玄英深吸口氣, 扭頭道, “形容不雅, 程姑娘止步。”
“你怎麽了?”她一面問着, 一面已經上前, 低頭瞅了眼。
果?然吐了。
謝玄英面色漲紅,有心敷衍過去,又?知?不該諱疾忌醫, 一時僵住。
“坐, 我去點蠟燭,為你切個脈。”牽扯到病情, 程丹若向來不容置喙,轉身回屋,輕手?輕腳地拿來蠟燭, 放在?竈臺上照明。
一燈如豆。
謝玄英坐在?靠北的炕上,面色有些蒼白。
程丹若一面為他切脈,一面回憶今天的飲食。老實說, 兩?人吃的都一樣,不過她的身體和古人不同, 比如說,明明古代沒有接種過疫苗,到了年歲,她的手?臂上卻出現了和現代一模一樣的疤。
但晏鴻之?也沒什麽問題啊。
她想着,又?到門外分辨了一下嘔吐物,誰知?在?下雨,難以辨清,只好問他:“腹痛嗎?”
謝玄英艱難地點頭。
“哪裏痛?”她耐心問,“是碰着疼,還是壓着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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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遲疑半天,還是說:“腹痛。”
程丹若:“……”她探頭四顧,紫蘇今兒前前後後忙着燒水做飯,晏鴻之?忙着拓印,兩?人都累極,睡得死沉死沉的。
正屋睡不下,柏木和墨點都歇在?柴房,護衛們除卻兩?人守夜,其他都安置在?附近的鄰居家。
沒人留意。
她卷袖子:“平躺,我按一下。”
謝玄英懵了。
程丹若:“放心,隔着衣服按,行嗎?”
謝玄英頭皮發麻,全身緊繃,幾乎寫滿了拒絕。但怪又?怪在?,他也沒有反抗的念頭,猶豫片時,慢吞吞躺下來。
“放松。”程丹若移近燭火,“告訴我哪裏痛。”
她先從左下腹開始:“我這樣按疼嗎?”
謝玄英本來還有點奇怪的緊張,沒想到她勁不小,略微吃驚,卻是搖頭。
“那應該不是痢疾。”程丹若松口氣,要是痢疾,治起來就麻煩了。
謝玄英也松口氣。
她換到闌尾,輕輕觸碰:“這裏呢?”
“不是。”
“也不是腸癰。”她排除掉闌尾炎,換到中上腹,輕輕碰,“疼嗎?”
他遲疑一下:“還好。”
不是胰腺炎。程丹若稍加使勁,壓下手?指:“這樣呢?”
他點頭。
她擰眉,雖然中上腹壓痛,但觸手?的肌肉十分緊繃,惹人疑窦:“你緊張嗎?放松些,繃太緊了。”
謝玄英:“……”
她在?他身上按來按去,還怪他太緊張?
程丹若收回手?,眉間閃過郁色,體格檢查而已,在?古代就這麽麻煩。但她努力遏制住煩躁,不想影響病人的情緒,深吸口氣,微微含笑:“想看幻術嗎?”
謝玄英怔住。
他不作?答,程丹若也不介意,随手?在?竈臺上取來一根筷子,一枚花生:“我會把?這枚花生憑空變沒。”
謝玄英看向她的手?,好像腹疼也沒那麽厲害了。
她用筷子敲擊圓滾滾的花生殼,聲音雖輕,寂靜的夜中也清晰可聞。
借着跳動的橘色燭火,謝玄英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手?,可就是某次敲擊,聲音不見了,她掌中的花生也随之?消失。
“在?袖中。”他立即篤定。
她微微一笑,抖抖衣袖,卻并沒有東西掉出來。
然後伸出手?掌,平攤叫他看明空無一物。再反手?握拳,又?拿筷子敲了敲,接着五指徐徐松開,花生又?出現了。
謝玄英正欲仔細瞧個明白,腹部?驟然受力。
他吃驚之?下,疼痛頓時被?抛之?腦後,身體本能做出防禦,手?比大腦快,先一步截住偷襲。随後,方才低頭看去。
掌中握着她的手?腕。
謝玄英像是被?火炭燙着,飛快松開五指。
“抱歉。”程丹若也沒想到習武之?人的反應這般快,驚訝一瞬,很?快丢開,“起來吧,已經好了。”
方才果?然是緊張,就是中上腹壓痛,急性腸胃炎。
考慮到晏鴻之?無礙,雞湯應該沒什麽問題,畢竟高溫炖煮過,蔬菜也是常見的種類,她吃了好些,剩下的就是雞蛋。
記得沒錯的話,紫蘇提過,說主家攢着雞蛋不舍得吃,他們給的銀錢多,一口氣拿了一籃子。
估計是雞蛋裏有沙門氏杆菌。
她思忖道:“是腸胃有些不适,一會兒怕是還要吐,腹瀉也正常。這樣容易失水過多,生機紊亂,我給你燒些熱水。”
秋日并不太冷,只是睡前燒熱炕,驅散寒氣,竈下早已熄火,只埋了火星。
程丹若取來幹草,重新點火,從主家準備好的水缸裏舀幾勺水進鐵鍋。
“我去叫柏木來可好?”她問。
謝玄英靠在?牆邊,垂下眼眸:“不必,莫要驚擾老師,我歇歇就好。”
程丹若是大夫,又?數次承他情,不好抛下病人不管,只好問:“要不要我給你紮幾針?”
謝玄英擡起眼睑,品度她的神色。
燭火明媚,渡染她的半張面頰,夜間不曾梳妝,烏發用絲帶潦草地束着,垂落在?肩頭。外衫好好穿着,卻是他的衣裳,去掉了熟悉的玉帶荷包,反而有種家常舊衣的暖意。
而她注視着他的臉,眉間不見羞澀嬌美,反倒藏了些微的苦惱,唇角微抿,似乎在?思索評判病情。
一時間,好似跌進了火盆,身體燥得厲害,胸腔的肺腑卻化成了水,潺潺的春意流淌過四肢百骸。
他別開眼睛,看向頭頂的橫梁:“那就勞駕了。”
程丹若松口氣。
謝天謝地,病人要是不讓她治,她也沒辦法,最多把?房間的恭桶讓出來。
她輕手?輕腳地進屋,取來銀針包,旋即卻為難起來。
止瀉的穴位是足三裏、上巨虛、氣海、天樞。
不是在?小腿,就是在?腹部?。
“我還不會隔着衣物認穴。”程丹若十分抱歉,她這方面業務不太過關,“你若是介意,請義父……”
這次謝玄英答得很?快:“不要讓他老人家為我擔心。”
病人不在?意,醫生就更沒什麽好在?意的了。
程丹若取出銀針,請他正坐,撩褲腿。
她取膝蓋下四指的位置,略向上刺入足三裏,針感順着足陽明胃經到達腹部?。
片刻後,換腹部?穴道。
一般足三裏可搭配氣海、天樞等穴,但氣海在?臍下,這個位置,已經能看到一些馬賽克的影子。
出于?對雙方的保護,程丹若問:“取天樞如何?”
謝玄英毫無意見。
天樞穴的位置與肚臍橫平,所以衣服還是要撩的。
約三指外,程丹若拈針刺入。
穴道獨有的觸感傳來,她知?道這一針也紮對了。
針灸要略停一會兒,等待的間隙,醫生的職業素養暫且休息,普通人的審美回歸正位。
謝玄英面色蒼白,眉頭微蹙,似乎正在?竭力忍受疼痛,看起來着實可憐。
程丹若不由心生同情,古人生活不易,哪怕是金尊玉貴的侯府公子,生病一樣沒有特效藥吃。
感慨兩?聲,餘光滑落到腹部?。
這……也太可以了吧?
她有點蒙。
雖然來的路上,就憑他拉他上馬的力量,和衣服的腰身,調侃似的揣測過,但人體的骨骼、肌肉和長相沒有必然關系,只不過胡亂猜度罷了。
誰想還是猜保守了。
美人殺人何用刀?
他犯規啊。
眼睛倏而發燙,喉嚨也癢癢的,一時間,腹部?肌群的名稱都忘得七七八八。
叫什麽來着?
她竭力定神,卻無奈地發現,強烈的視覺刺激下,真?的短暫失憶了。
只好甩鍋:肯定是古代社?會的錯,太壓抑了,消磨了她的意志。
竈上傳來水汽蒸騰的聲音。
程丹若終于?回神,默算下時間,迅速拔掉針,把?他的衣擺撩回去,起身去竈邊兌水,憑手?感加鹽糖調好,遞給他:“喝了。”
“多謝。”他起身,捧過茶碗慢慢喝。
不知?道是吐過一場,胃裏的食物都倒光了,還是針灸效果?驚人,抑或是溫熱的鹽糖水撫慰了脾胃,謝玄英感覺腹部?的絞痛正在?緩緩消退。
他輕微地舒氣,擡首看向她。
程丹若卻在?忙碌,找出車上方便的恭桶,自?塘下扒出草木灰鋪着,放到牆角,又?加柴,将火星維持在?似燃非燃的狀态,保溫熱水。
謝玄英低首垂眸,餘光卻悄然追随着她的動作?。
她幹活的樣子略有生澀,顯然不常做粗活,但有條不紊,俨然曾做過。
他不禁想,倘若沒有寒露之?亂,她的人生或許就是這樣,嫁到一戶殷實人家,燒水擇菜,相夫教?子……不,不對。
她調整柴火的樣子有些不耐煩,眉頭緊蹙,唇角抿住,仿佛在?說:這都是什麽鬼東西,難用死了。但又?不得不忍住脾氣,耐心侍弄,免得一不留神熄了火。
舀鹽糖時,姿态徐徐舒展開,輕快靈巧地取用,神情也舒緩。
很?動人。
謝玄英就這麽望着她,霎時間,疼痛好像不翼而飛,心口的滾滾熱流湧向四肢百骸,胸膛悶悶的,叫他想起幼年随皇帝圍獵,有一頭小鹿被?圈養得久了,完全不怕人,輕盈地越過侍衛,撲到他身邊,用短短茸茸的鹿角撞了他一下。
秋天是石榴成熟的季節。
他的心,是不是也被?砸到了?
“要喝的時候,沖八分滿的水。”程丹若滿意地調配好比例,将碗放在?旁邊的矮櫃上,已經收拾好心情,看不出異色,“不用擔心,好好休息,明兒早上我再給你診一回。”
謝玄英慢慢點頭,倏而擡首一笑。
霎時間,茅屋陋室也生光,灼灼逼人。
“程姑娘,多謝你。”他說。
程丹若看向他。
夜宿農家,大家都只脫外袍,和衣而卧。他穿着襯裏的衫子,衣帶系得松,露出領口的一圈膚色。
她:“……不客氣。”
看來,今後沒事兒千萬不能和他夜裏獨處。
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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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她被?“噼裏啪啦”的雨聲吵醒了,還未起身,便覺涼意,趕緊披上衣衫下床。
紫蘇提熱水來,快言快語道:“姑娘,早晨下了好大的雨,老先生說不去山裏頭了,待雨小些就回濟寧。”
程丹若有些吃驚,怕是謝玄英有什麽不好,趕緊梳洗出去。
誰想外頭,謝玄英正若無其事和晏鴻之?商量:“秋雨連綿,恐怕水位要漲,還是早些啓程為好。”
晏鴻之?無奈道:“也只能這樣了。唉,黃河秋汛,年年都要緊張一回。”
程丹若仔細聽?半天,方才明白原委。
現代人可能感覺不到,但對于?古人而言,防治黃河是重中之?重,每年秋汛,萬一降水過多,就有可能突破河防,引發洪水。所以,地方官在?冬季要勘察河道,春季主持疏通河道,修繕堤壩等工作?。
伏秋大汛之?時,更是關鍵時刻,必要主持河防。
今歲雨水多,濟寧地勢複雜,一邊是黃河,一邊是運河,知?府大感頭痛,提前征兆民夫,預備加築堤壩,以防洪水。
至于?為什麽不是春季修,是有事耽擱,還是沒修好,就不好說了。
反正村莊接到消息,要征調民夫。這屬于?徭役,不僅沒有工錢,百姓還要自?帶幹糧,除了苦,還是苦。
且秋季本就是農忙時節,走了一部?分勞動力,剩下的人肯定要忙農活,即便有心掙外快,晏鴻之?也不可能耽誤農事與防汛。
既無人手?,也怕耽擱,只能返程。
“待明年開春,再派人來也不遲。”謝玄英寬慰老師。
晏鴻之?嘆氣:“也罷,給村民些銀錢,叫閑了修個棚子遮風擋雨,免得風吹日曬久了,漫漶過甚,平添遺憾。”
謝玄英立時應下。
雨淅淅瀝瀝,沒完沒了。唯恐耽擱日程,就此上路。
當夜,衆人返回濟寧,再一日,出發返京。
因雨水不停,接下來的路程頗為匆忙,不過半月,已至通州。
京城已經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