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聲急過一聲的敲門聲響在耳側,金皓晨棄耳不聞,坐在沙發裏他全身湧起的焦躁的怒氣并未因乞丐的離開而有絲毫緩解。在他的認知裏,乞丐該要把他當成救苦救難的大恩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從今以後生命的重心都該放在他身上,就像一個忠心的小跟班,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可看看這乞丐都幹了些什麽,裝啞巴,撒謊,還很有骨氣的使性子。很好,爺伺候不起你這座山,這座廟,那就給爺滾蛋,敲什麽敲,把你當初的骨氣拿出來啊!最好他媽的滾到喜瑪拉雅山,讓爺一輩子不用看見你。
這廂金皓晨怒氣不消,那廂乞丐急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他急切地、重重地拍打着防盜門,卻忘記門鈴這回事。他的腦中只有一件事,他要拿回他的包裹,那裏面有他看作比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那是支撐他如豬狗般活下去的動力。
他果然是貪心了,貪心一日三餐的溫飽,念心穩定正常的生活,以至于----他不要了,他什麽都不要了。他都還回去,都還給那個男孩。他只想要回他的包裹,把包裹還給他。
門板上留下清晰的掌印不待消除又被下一個掌印所代替,堅固的防盜門發出沉悶的“啪啪”聲,卻絲毫驚動不了屋內的人。
乞丐張大嘴,他想大喊出來,他不乞求這裏的安逸,他只要他的東西,他的東西----
淡粉的唇翕動不止,卻始終吐不出一個字。
乞丐急出一身的汗,劇烈的聲響驚動鄰居,有人探出頭來,“你幹什麽的,敲什麽敲,影響到別人了。”
乞丐回頭看了一眼,便轉過頭繼續大力拍打着門板。
“我說你這個人怎麽回事啊,你不是住在這裏的吧,這家明顯沒人,你沒完沒了地敲什麽!”
乞丐沒搭理他,鄰居又咒罵兩聲回了屋。
兩個小時,乞丐不停歇地拍打,只是響聲漸低,頻率也不似初時那麽高。
金皓晨甩開手中鼠标,顯示屏上的厮殺還在繼續,他卻已無心應戰。他從沒見過像乞丐這麽執着的人,整整兩個小時的堅持不懈。他拍得不累,他聽得都煩。幹脆帶上耳機,将聲音調到最大,放縱自己沉醉在網游的世界裏,永遠殺不完的怪獸,腥紅的血刺激着他身體裏的暴戾因子。他将滿腔的憤慨傾洩在虛拟世界裏。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揮刀暫晴空,看血沫橫飛,聽嘶嚎哀凄,心念一偏差,盡數毀在對方手裏。
他扔下耳機,乞丐的敲門聲突然終了,與此同時,一聲怒喝傳來,緊接着是紛亂的吵雜聲。
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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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下一緊,他急忙打開門,果然見門口圍了一群人不知在說些什麽,兩個穿警服的男人在盤問乞丐。
金皓晨上前一步,“不好意思,警察同志,他是我老家的親戚,來找我的。我睡的太沉了,沒聽到敲門聲,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實在抱歉。”
賠着笑臉,躬身道歉,再聽了幾句訓才算平息了這場風波。
民警走後,鄰居大媽靠上來,“我說小金啊,他真是你家親戚?我住這那麽多年,怎麽從沒見他來過啊!”
金皓晨翻個白眼,在心裏低罵一句,轉身後又是一張乖寶寶的笑臉,“馮大媽,您別操心了,他們家窮,一直沒機會進城來,這不,我這個表哥想來城裏找份工作,就來投靠我了。您老歇着吧,別擔心了。”
話落,毫不客氣地将門摔在婦人臉上。
一轉身,便見乞丐抱着那個爛布包裹,低着頭惶恐地站在客廳。
被這一鬧,金皓晨的氣消了大半,再見乞丐一雙手腫得老高,甚至有些地方破皮流了血。不禁生出幾分自責來。
“我去找藥箱。”金皓晨不明白自己幹嘛還要那麽好心給他包紮,不是應該他不解釋清楚,就絕不會讓他進門來的嗎?
這個乞丐,原來他敲了半天的門,只為了他那個寶貝包裹,自己竟以為----
心中又添幾分惱怒,等他從卧室找來藥箱,卻發現客廳裏已是空無一人。
乞丐走了。
金皓晨抱着藥箱坐在沙發裏。
空蕩蕩的房間,總感覺少了些什麽。
現在出去追,應該還能追得上。
可是,他為什麽要去追?一個流浪的乞丐,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一個只見過幾面的啞巴。
走了就走了吧!
且當他的生活中不曾出現過這個家夥。其實,也沒什麽。
扔下藥箱,掏出煙點上,看白色的煙圈在空中飛舞,近似嘆息的吐氣,他将自己籠在煙霧中。
房子裏打掃得很幹淨,茶幾上的白紙靜靜躺在那裏,乞丐正拖到一半的地磚冷冷地倒映家具的模樣。書和碟片被整齊地碼放在架子上,陽臺上曬幹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收。
只是幾天的時間,每一樣東西卻都沾上了那家夥的氣息。
乞丐會在每天早上在冰箱裏凍上一大杯冰水,他玩電腦時,乞丐總會在他感覺到口渴卻沒叫出聲的時候遞上一杯冰水;乞丐會在每天晚上将他前天換下的洗淨的衣服疊得板板正正放在洗手間,放滿浴缸裏的水,擺好毛巾,默默走到他身邊,指指浴室,提醒他該洗澡了;乞丐從不喝啤酒,每天的午飯、晚飯,他只夾上幾筷子的青菜,就着一大碗米飯,吃得很快;乞丐會在他一打開家門時,遞上拖鞋,并将他換下的鞋擦幹淨,放在鞋櫃裏;乞丐不說話,卻總是微笑,淺淺的微笑,不管他唠叨什麽,他只是微笑,帶幾分膽怯靜靜地聽他說完,送上一個微笑,禮貌的微笑,拉近距離的微笑。
現在這距離,被他拉到了極限,再不可縮回。
掐滅煙,金皓晨煩躁地踱回卧室,電腦前一身铠甲的虛拟人物正在揮刀狂斬,窩在椅子裏,他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進不去那個世界了。
乞丐,真的走了。
該死,他竟然從沒叫過他的名字,總是“啞巴,乞丐”的叫他,卻忘記他曾經将名字寫在茶幾上。
那個字,是什麽來着……
他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也許自己是做得有些過份,但是,那個槍痕,他為什麽寧肯被趕出去,也不願意解釋一下。
到底在那個看似單純的家夥身上,發生過什麽驚天動地的事。
他,到底是誰。
“……”
金皓晨睜開眼,黑漆漆一片,手機鈴聲響個不停,他摸索着拿到耳邊。“誰啊?”
“皓子,是我,今天怎麽沒來吃飯啊!”
金皓晨揉揉亂發,“我靠,你不是吧,我一頓沒去吃你就想我了,你生意都做到家了!”
“嘿嘿,皓子,看你說的,我不是擔心你嗎,沒吃呢吧,過來,我給你炒兩個好菜,我陪你們兄弟兩喝兩杯。”
“瞎操什麽心啊你!”站起身,打開燈,擡手看看腕上表,已經九點多了,他走到廚房倒上一杯水。沒想到自己只是靠在床上居然也會睡着。還睡過了點,不說倒不覺得,一說還真有點餓了。“他不過去了,我自己去,正好,我今天有點煩,你陪我喝兩杯。”
“哎,不是吧,你小兄弟在這兒呢!我下午見到他一個人在街上晃,就把他叫來了。你們哥兩是不是吵架了,前幾天還好得跟一個人似的,這會怎麽又----”
不待他說完,金皓晨大嚷起來。“誰?你說誰?”
“就是你前幾天介紹來我這兒工作的小兄弟啊!噢,就是那個小啞巴。”
金皓晨心中大驚,一時沒了主意。“他……他……”
“是吵架了吧!我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準是你把人家氣跑了,他那一臉受氣樣,你是不是又做什麽缺德的事了。”
“你少啰嗦,誰幹缺德事了!你說他在你那兒?”
“感情我廢話這半天,您老沒聽進去啊!”
“別貧了,我知道了,你看着他,別讓他跑了,我這就過去。”
胖子挂了電話,嘴上念念有辭。“他奶奶的,怎麽搞的跟逮通緝犯似的。”
不到十分鐘,金皓晨便沖進了胖子的小飯店。
九點半多的時間,飯店只有一兩桌的客人,正擦着桌子的乞丐擡起頭張開笑臉,卻看到了氣喘籲籲的金皓晨。
他緩緩低下頭,将盤子收到廚房,便不願再出來。
胖子嘿嘿笑起來,拍拍金皓晨肩膀,“來了,皓子,你咋欺負人家了。小夥子一見你就躲。”
金皓晨沒功夫陪他磕牙,氣鼓鼓地找張椅子坐下,低着頭生悶氣。
“得得,您是主子,我惹不起,我說主子您移駕包間吧,待會您發起火來摔盤子摔碗的,還不把我客人全吓跑了。”說着,便要去拉他,見他坐在那裏賭氣似的不動,胖子壓低身子,“行了,我去把你小兄弟也叫進包間,有什麽話,咱們酒場上說,一醉解千愁啊!”
金皓晨聽他這麽一說,才不痛快地進了包間。
過了五分鐘,胖子安排好外面的事,便将小乞丐拉進了包間。
一開門,他的大嗓門就響起來了,“這好久沒喝一杯了,今兒個,我胖子和你們哥兩痛痛快快喝一場,別說我胖子只知道做生意,今兒我請客,你們想吃什麽,盡管點。”
金皓晨瞥一眼他手中端的兩小菜,“菜都端上來了,還說什麽盡管點。你真好意思。”
“嘿嘿……”胖子幹笑兩聲,“你看看你,沒意思了吧,咱主要不在吃什麽,就是圖個聚在一起開心!你說是吧,小啞巴?”
乞丐剛想答話,金皓晨突然高喝一聲,“叫什麽啞巴呢,人家沒名啊!”
胖子拍拍腦袋,“你看看我,老是忘記這茬,哎,他叫什麽啊!”
金皓晨憋了半天也沒吐出一個字來,臉漲得通紅,哼一聲轉過臉去。
“嘿,敢情你也不知道啊!”
乞丐低下頭,伸出手在木桌上寫一個“研”字。
“研?行,這名字好。以後就叫你小研。得了,”胖子扯過金皓晨手臂,“主子,您老就把頭轉過來吧!這酒菜都上來了,咱們開席吧?”
“去!兩盤菜還說開席。”
“好好,我再去炒兩個,你就別擠兌我了,小研,先陪你家主子喝着。”胖子拍拍他肩膀,“有什麽話,酒桌上好說。皓子就那脾氣,你別跟他一般見識。你們先喝着啊,我馬上就來。”
胖子出了門,乞丐窘得不知該站還是坐,杵在原地,眼睛盯着地磚縫。恨不得能鑽進去。
“地上有元寶啊!”
金皓晨突然出聲,乞丐一驚,擡起頭來就看見他正恨恨地瞪着自己,慌得又低下頭去。
“我說你得了吧!別看了,坐吧!”口氣雖然仍不太好,話語間倒也沒什麽惡意。乞丐惶恐地坐在稍遠的地方。
“吃啊!你晚上也沒吃吧!”
乞丐點點頭。
“這個死胖子,光知道使喚人,連口飯也不給吃。”金皓晨拿起筷子對着盤子裏的菜戳戳點點,眼光卻總是有意無意飄到乞丐那邊。直到乞丐顫巍巍拿起筷子,他才心情稍好些夾了些菜大口吃起來。還真是餓了。
乞丐還是老樣子,抱着碗光吃白米飯,金皓晨夾了幾次菜到他碗裏,“多吃菜,別給那死胖子省,他摳着呢!”
乞丐惶惶地點點頭,就着那些菜大口吃完了飯,胖子還沒回來。
金皓晨輕咳一聲,眼飄窗外,“你的手,好點嗎?”
乞丐擡頭看他一眼,點點頭。
“晚上,回來吧!”
察覺到乞丐正用驚詫的目光望着他,金皓晨裝作很煩惱的樣子。“我知道,我下午的火氣大了點,可你的傷----得,我也不追究你的過錯,只要你給我解釋清楚你這傷是怎麽來的,一切都好說。我還讓你回我那兒去住,胖子這飯館,你就只管在這兒幹,有我罩着,行嗎?”
乞丐緩緩低下頭,沉默不語,連點頭搖頭也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