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軌跡(十八)
亡靈受審的機會只有三次,這是他最後一次。
白洋看着眼前景物化為混沌,老不死的聲音在此時響起。
“你是怎麽死的?”
“孟子凡呢?”
這裏是審判庭,審判者可不會和他唠嗑,尤其這個人是老不死的。
天雷降下劈在白洋背上,白洋重重地摔在地上。頭發被猛地抓住拉起,“他在自己應該呆的地方呆着。回答我,你是怎麽死得?”
老不死得焦急地等待着結果,這次白洋可以肯定連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死因。但這又能如何?他不能放任孟子凡不管。
“被火燒死的?我是白啓雲的子嗣對嗎?”
身體沒有變得透明,也沒有光芒指引他走向忘川。
“錯了!”老不死憤怒着扼住白洋的咽喉,似要将他的咽喉完全捏斷。“明明都想起來了,為什麽還是錯了,你究竟是怎麽死得?你是怎麽死得?!”
白洋被猛地扔回地上,老不死突然消失了,像是被什麽東西瞬間毀滅了,空中還漂着淡藍色的光芒,交織成薄紗網住整片天空。
白洋閉着眼貼着地面,思索着自己究竟是哪裏錯了,他究竟是誰。
清脆的銅鈴聲響了一下,他聽見有人喊,魂歸兮…魂歸兮…魂歸兮………
白洋感覺自己的意識完全渙散了,承載在每一粒塵埃上。他看見孟佳凡捧着自己被捏得發紫的手臂跪在母親的身前痛苦哀求。孟雲凡于心不忍地別過臉,看着窗外電閃雷鳴。
無人能拯救彼此。
風雨中孟子凡握着刀面無表情地紮進孟佳凡的身體,雨水快速沖刷着孟佳凡身下的血跡。孟申凡養得鹦鹉扇着翅膀從空中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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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凡顫抖着聽見孟佳凡小聲叫哥哥,眼簾緩緩垂下。他搖晃着站起來,淚水混着雨水打濕他的衣領。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又摔在泥潭中,狼狽得可憐。
沒有人能在此時安慰他。
“子凡少爺,我在這裏工作了半輩子。您現在讓我走,我該去哪?”昏黃的燈光下白啓雲幫他撿起掉落在地的竹筆,“少爺您視我如親生父親,我不會走,也不能走…如果我真得走了,您就徹底垮了…”
“白…洋…”孟子凡在宣紙上寫下這兩個字。他将宣紙折疊扔進火爐,“爺爺,如果我還有來世就取這個名字吧…”
“少爺…”
“或許我這樣的人,連來世都是妄想了呢?”
“你看,我這幾個字寫得對嗎,白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
黑暗中有人縮在縫隙裏拿着小片碎玻璃自言自語。
“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做對了,可是你說…我能後悔嗎?”
“有罪之人必下十八層地獄,不得輪回,永世難以超生…不知道千萬年以後會不會有人來地獄看我…”
“母親給佳凡買了新裙子,你說燒給她她能收得到嗎?”
“哥,不準再不敲門就進我房間,回你房間看書去。哎,我的筆!”
“我夢見媽媽了,她還…挺漂亮的…”
“申凡,把娃娃扔掉!!!”
“我錯了…我也後悔…但我沒得選…”
“哥!”
黑暗中孟子凡猛地睜開眼,看着身邊與他一模一樣的人,冷漠的臉上沒有一絲人間冷暖,就像世人眼中的他自己。
“老爺,您放過申凡吧,他還是個孩子!”
“老白把她拉開。”
“太太…”“老爺!”“媽!”
紛亂的世界被一聲清脆的媽分割,申凡被孟淵扔回火爐,封閉的空間裏只剩下痛苦的嘶吼。
黑暗…只有鐘聲一下下敲擊着…
“誰?少爺您回來了?”
孟子凡拿着火把從他身邊走過,身後盡是無法熄滅的火焰。
“少爺…”
白啓雲只喚了他最後一聲就釋然地笑了,老淚縱橫地倚靠在牆邊。
孟子凡早就死了,回來的,是一只來複仇的鬼。
二十八年的養育之恩換來死後重歸泥土的一把火。這一夜,該死的,不該死的,一切都化成了灰燼。他們被一扇永遠無法推開的門擋住,門外是人間冷暖,門內是無盡地獄。
孟子凡坐在自己的屋子裏和往常一樣。只是弟弟妹妹不會再敲開他的門,兄長也不會再來給他送小吃,深夜為他披衣的老管家倒在走廊的盡頭,又被送進最奢華的房間。
孟淵的妾用了一輩子的力量去嘶吼,她心愛的衣服把火引上她的手臂。
“父親,把東西還給我吧。”
一個正常的家,親人,母親。他早已忘了向孟淵讨要什麽,只是讓孟淵慢慢受盡火焰的煎熬。
驅逐頭七歸來的亡靈的隊伍在一樓和二樓之間往返,每個人都燒的幾近白骨,念念有詞也不再清晰。
孟子凡看着自己醜陋的身體,發黑的手骨捂住自己的雙眼好像這樣就什麽都看不到了。
外面傳來小四急促的奔跑聲,他在叫什麽,孟子凡聽不清,這個世界太吵了,盡是亡靈痛苦的悲鳴。
這一夜孟申凡沒有來,孟佳凡也沒有來,孟雲凡…也沒有。
身後的屏風終于忍受不住火焰的侵蝕穿過身體砸在椅子上,孟子凡垂下手臂笑了。他看着驅逐隊伍的人一個個從窗戶跳出去,摔在地上盡是腦漿。然後他們會頂着搖搖欲墜的腦袋回來,重新走過這棟樓的每一個角落。
沒有人從這裏出去,但進來的每一個人都死了。
印象中孟佳凡的哭聲從四五歲開始就一直沒有停過,這時和隊伍的樂聲和在一起,還有無辜人的□□,咒罵與哀嘆。
一個火人搖搖晃晃地走進來,靠在門框上,面目全非的臉上挂着本不應該恐怖的笑容。她看到孟子凡了,沖他招手,“子凡過來,媽媽抱你…”
從不懂得節制的孟淵卻娶她做正妻,頂替着對亡妻的思念。原來他也分辨得出人的善惡好壞。
孟子凡失神地看着她,走過去。
“還有一個…活着…”
火焰将最後一個人的生命斷送。黎明的光穿過窗扇照在孟子凡的身上。他手中握着一面鏡子,看着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将手輕輕地貼在上面,鏡中的人也這樣回應他,好像他終于不是一個人了。只是不知道鏡中的人能不能讀懂落在鏡上的那滴淚的感情。
沒有金碧輝煌的食物點綴。白洋身邊還躺着一具焦黑的屍體。環顧四周,他又回到了自己最初變樣的房間。門外時不時響起送葬的喇叭聲,一群人的哭聲漸行漸遠。白洋早已不知這哭得是誰。
他小心地推開門,女孩的哭聲斷斷續續,他卻不覺得可怕。他走過每一間房間,想起孟子凡拿着毛筆坐在屏風前風輕雲淡地笑,兄長孟雲凡的屍體在沸水中沉浮,孟佳凡的屍體被分割成數段放進娃娃裏放滿房間的每一寸土地,孟申凡蹲在樓梯上小聲問他,小哥哥你疼不疼呀,凡兒給你吹吹好嗎?
或許孟申凡從小就有些精神分裂,所以不懂醫學的孟淵才會以為他沾了不幹淨的東西對他拳腳相向。但他猜不到一個父親對自己的女兒好把她養大只是為了娶她。
孟雲凡的房間整整齊齊的,桌上還放着一家人的合影。除了長輩幾個孩子都笑得牽強,這是孟淵虧欠他們的,一輩子都彌補不了。
白洋想,其實從一開始除了孟子凡這個家就沒人看得見他。他跟在隊伍的後面一遍遍重複往返在樓上樓下。他又一次看見孟子凡拿着火把站在走廊的盡頭。孟子凡早已死去,只是厲鬼一樣報複着塵世的不公。他期待着自己早些下地獄,那裏才是他的終點。
孟子凡站在最後一具焦屍前。他想要一塊幹淨的布包裹這個曾經美麗的女子,可他忘了自己一無所有。世上無人問津,無人思念。
他茫然地戰栗着,害怕孤獨,卻又已經孤獨。所以哪怕是死,他也舍不得自己創造出來的人離開,他希望能有一個人記得他,記得他的好與不好。
“孟子凡…”白洋的手臂松松地擁抱住孟子凡。一樣的容顏,和自己敬重的長輩同姓。老不死的一再犯規暗示他,卻忘了告訴他白啓雲一生無子。
他,只是孟子凡對那個老人的愧疚和自己的孤獨幻想出來的另一個自己罷了。
所以他從未死過,因為他不曾出生。
孟淵卧室的老挂鐘發出沉重的敲擊聲。他想擁抱的人在長夜裏分散成萬千白光,在照亮房間的同時快速消失,什麽也不曾留下。
火焰燃燒的殘害成了整棟樓唯一的支撐,白洋早已分辨不出這些面目全非的東西是什麽。
白洋順着樓梯下到一層,這棟樓沒有門,外面是灰蒙蒙的天。老房子早已推倒成了居民樓,唯有一間在夾縫中存生。他緩緩推開門,幾步之遙的牆壁上鎖鏈縱橫貫穿一個沉睡的人的身體。
孟子凡贏了,可他死了。
白洋摸着脖子上沉甸甸的項鏈,一個十字架項鏈,一身黑白禮服。老不死的沒有出現,他卻稀裏糊塗地成了下一個審判者。
白洋把孟子凡放下來抱住。從他被孟淵襲擊的那一刻起孟子凡就已經不複存在了。之後與他共處的無論是被老不死控制的他本人,還是另有其人,都不是這個一言不合就抹去他記憶陪他重回罪孽的死絕頭了。
企圖用手溫暖孟子凡失去血色的手腕,細長的傷口再也不會愈合。他把人抱起,門外早已不是人間。
孟子凡很聰明,無論是他還是白洋都是孟子凡,誰都有活下去的權利,所以他最後逼着白洋成了孟子凡。可他也曾問過他,“你是誰?”是白洋,一個人,一個在孟子凡眼中獨立存在的人。
流連于塵世的亡靈都知道,後來白洋一直沒有在陰間落腳。他順着忘川帶着愛人流浪,幻想有一天忘記一切。他會站在老樓的窗前沖下面的人喊,“給我買份早點,要雞蛋灌餅!”
或許那時沉睡的戀人就會帶着多克扣的五塊錢,拿着早點等在門前。
作者有話要說:
軌跡最後一章,白洋是誰猜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