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讀研之後,每年都能拿到獎學金,我又在一家考研輔導機構當講師,手頭寬裕了不少,不僅沒再向家裏要過錢,逢年過節還能給爸媽發個紅包。
藍茵留在本校讀研,沈致湘出國讀研——出人意料的是,他和楊璐竟然分手了。畢業典禮那天我和沈致湘匆匆見了一面,沒來得及細聊,只聽他說,楊璐家裏不同意他們的婚事,沈致湘跟楊璐回了三次成都,都沒能見到她父母。那時已經是大四下學期,考研也錯過了,沈致湘便只得出國讀研,他說,申請得晚,沒申到好學校,就接受了澳大利亞一所大學的offer。
好像成長都是一夜之間完成的,畢業前合影時,沈致湘穿一件黑色學士服,不知是不是來回奔波的緣故,他瘦了一些。後來我看到我們兩個的合照,忽然發現,沈致湘的面孔已經被時光細膩勾勒出成熟的線條,和大一剛入學時那個嚷嚷着我偏心不借他T恤穿的男孩,已經截然不同了。
在山城重慶,我沒有見過嚴行,卻意外地聞到了桂花的香味。就在宿舍樓樓下,種着一排細小的桂花樹。研一剛入學的那個秋天,有一天傍晚我和室友下課歸來,忽然頓住腳步。
剛下過雨,濕潤的空氣中,有一股似熟悉非熟悉的香味,我很難形容那是一種怎樣的味道,既不濃烈,也算不上清雅,只是,太獨特了。
我說:“你聞到沒有?有股香味兒。”
室友是重慶本地人,淡淡地“哦”了一聲:“桂花噻。”
“……桂花?”
“對啊,北方沒有麽?”室友指向我們身側的樹,“這都是桂花樹啊。”
“……哦。”
第二天我獨自一人走近桂花樹,看到綠葉之間細碎的橘紅色花瓣,原來這就是桂花。我将鼻子湊過去,深深地嗅了嗅那桂花香。
和嚴行用過的桂花沐浴露的味道,并不一樣。
我站在樹下,感到一陣深深的惶恐。
視覺有記憶,聽覺有記憶,嗅覺有記憶……可感官的記憶終會随着時間的流逝而衰弱,就好比我面對這兩種味道,已經無法解釋,它們是原本就不一樣,還是,我已經記不清嚴行的桂花沐浴露究竟是什麽味道?
如果這輩子我都不能再見到嚴行,那麽大概總有一天我會漸漸忘記他的臉、他的聲音、他的身體的觸感。記憶會随着時間一點一點剝落成另一番模樣,差之毫厘失之千裏。
研二的寒假,我回北京,去了一趟随喜會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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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喜會館已經不是随喜會館,而變成了一家“鑫瑞明國際拍賣有限公司”,我問門口的保安,之前的那個會館,搬到哪裏了?
保安耐心而和氣地回答:“這我真不知道,我們公司搬來之前,這棟樓是一個輔導班租的呀,沒聽說過有什麽會館。”
我說,好的,謝謝你。
研三,我決定跟着導師繼續讀博。
一方面,這些年老爸的身體情況挺穩定,只住過一次院,還是因為食物過敏;另一方面,導師對我很倚重,經常鼓勵我繼續讀書,他帶着我做項目,我也多多少少賺了一些錢。
寫完畢業論文的那個暑假,沈致湘回國,我們在北京聚了一次。
沈致湘的體型又變了,變得更加健壯和結實,他手臂上一塊塊肌肉的形狀即便隔着襯衫也隐約可見。我和沈致湘開玩笑:“你去讀的是體育學院研究生啊?”
沈致湘哈哈大笑:“學校裏有免費的健身房,沒事兒就去練,薅資本主義的羊毛嘛。”
我們聊了很多,從澳大利亞五花八門的野生動物到重慶的5D魔幻地形,啤酒喝了一瓶又一瓶,最後我倆喝不動了,胳膊肘撐着桌子,都有點恍惚。
沈致湘語帶醉意:“你找對象沒?”
我搖頭:“你呢?”
他也搖頭。
我們兩個相視一笑,從對方眼中,都看到不必言語的了然。
我問沈致湘 :“你當時,怎麽知道我和嚴行在一起的?”
其實我自己也有些驚訝,這句話,我竟然這麽平靜地就問出口了。在那時候,我那麽小心、那麽敏感、那麽恐懼,我恨不得在別人眼裏我壓根不認識嚴行這個人。而到現在,我竟然能平平淡淡地問沈致湘這個問題。
是酒醉壯人膽?好像也不是。我不得不向時間的力量低頭,原來一個人的改變,會如此悄無聲息卻又翻天覆地。
“太明顯了,”沈致湘笑着說,“我天天在寝室看着你倆眉來眼去,尤其是嚴行對你,我去……你都沒感覺嗎?嚴行對所有人都不冷不熱的,就對你,那個溫柔啊。”
“呃,”我被他說得兩頰發熱,“那不是因為我倆關系好嗎。”
“關系好不是那個好法,哎,也可能是我蘭心蕙質……反正就看出來了。”
我大笑:“蘭心蕙質不是這麽用的!”
沈致湘連連擺手:“你意會一下!”
我們兩個醉熏熏地走出飯館,才發現天空竟然下起了雨,北方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快,我們站在房檐下等雨停。
沈致湘雙手揣兜,漫不經心地問:“這幾年,你有楊璐的消息嗎?”
“……沒。”
“哦,”沈致湘聳肩,“我也沒有,她可能嫁人了吧?我還想着随份禮呢。”
“……”
很快雨停了,我去搭地鐵,沈致湘伸手攔出租車。他攔到一輛,打開車門将要上車的時候,轉身對我說:“常聯系啊,一回。”
我看着他,心裏翻湧起千滋百味,忍不住問:“你覺得我還能見着嚴行嗎?”
沈致湘沖我點頭,說出的話卻是:“我也不知道。”
他說“我也不知道”,我明白,他已經默認了張一回不知道答案,才會加一個“也”字。
歲月茫茫,我們都不知道。
博一,我跟導師去杭州開會。飛機從重慶飛杭州,比多年前從北京坐火車到杭州要快得多。開會的酒店離西湖很近,散會後,導師去見朋友,我獨自一人去了西湖。
上次來時,冬天,夜晚,陰雨,寒風,西湖的波光潋滟一點沒看到,只記得雨點密密麻麻落在水面上騰起細霧,勉強算是山水空濛,在白堤上嚴行親一口我的臉,我悄悄攬住他,身體溫熱。
這次是九月,天氣晴好,微風拂面,碧水邊有情侶頭抵着頭自拍,有高中生聚在一起談天說笑,有畫船,有野貓,有枝頭顫袅的白薇花,有翩跹飛舞的蜂和蝶。
身旁的情侶自拍完了,男生說:“寶寶我給你聽首歌,可應景了。”
我沾那女孩子的光,也跟着聽。
“行船入三潭/嬉戲着湖水/微風它劃不過輕舟……再也沒有留戀的斜陽/再也沒有倒映的月亮/再也沒有醉人的暖風/轉眼消散在雲煙……那一天那一夜/沒有察覺竟已走遠……”
我聽着聽着,連忙背過身去,狼狽地抹一把臉。
——沒有察覺竟已走遠。
我還有很多問題想問嚴行,還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原來一年年歲月留在我身體裏的痕跡,全都是悔意和思念。
我快步離開,把那滄桑而纏綿的歌聲留在身後。繼續走,走到我心相印亭,手機響起來。
北京的陌生號碼。
我接起來,已經做好禮貌回絕的準備——也許是到了年齡,這幾年,我越來越頻繁地接到推銷電話,推銷保險的,推銷家電的,甚至是推銷商鋪的。
“張一回嗎?”一個女聲。
“是的,您是?”
“我是蘇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