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元旦過完,緊接着就是期末考試,公選課專業課加起來,考了整整兩個禮拜。這兩個禮拜裏,除了吃飯睡覺洗澡,我一直把自己關在圖書館的自習室。除了做題背書,我找不到別的辦法讓自己冷靜,因為只要一閉上眼,我的腦海中就會浮現31號晚上的那個畫面,嚴行被唐皓摁在雪地裏,鮮血潑灑在白雪之上。只要大腦一放空,我的耳畔就會出現嚴行的聲音,他說,“不能”,“對不起”,“不能”,這種感覺就像反複被摁進水裏體驗溺死感,可就在即将溺死之際又被抓上岸,我一身冷汗手腳發軟,瘋狂地張嘴喘息,自習室裏的燈光亮晃晃的,照出我一身狼狽。
1月19號,考完最後一科,我踩着沉甸甸的步伐往寝室走。
“張一回!”同班一個男生叫住我,笑嘻嘻地勾着我的肩,“謝謝你借我筆記啊,這次還真考了不少上面的原題!”
“……沒事,”我甚至反應不過來他說的是哪一科,更不記得什麽時候把筆記借給他過,只好說,“我也就是抄的老師PPT。”
“靠,”男生忽然後退一步,打量我,“你咋臉色這麽差?”
“啊?是麽……”我摸摸自己的腦門。
“嗯,黑眼圈這麽重,唉……”他略微壓低聲音,“我們都說呢,你真是夠倒黴的,碰上兩個極品室友……本來就期末了,還趕上這麽多事兒,不夠折騰的!”
我僵硬道:“啊,是……”
“尤其是唐皓,我他媽服了,”男生撇撇嘴,“大一的時候他們學生會搞什麽投票,我室友張陽不也在學生會嗎,沒投給唐皓,後來唐皓就一直給張陽找事……這人也太他媽壞了吧,現在又陷害你。”
“嗯……”
“還好你有對象,”他笑着撞一下我的肩膀,“聽說你還是被倒追的?”
一路上他問我答,總算到了寝室樓。我快步和他道別,走進寝室。
一進寝室,對上沈致湘的目光。
“致湘,你……你幾號走?”發生了那些事之後,我面對沈致湘,感覺十分不自在。
“明天吧。”沈致湘轉過身去,繼續收拾衣櫃裏的衣服。
“哦,好……那你路上小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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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致湘低低應道:“嗯,謝了。”
第二天,沈致湘回家了。
我獨自躺在寝室裏,外面的走廊上滿是學生拖着拉杆箱咕嚕咕嚕的聲音。放寒假了,這也就意味着又要過年了。
我想起去年放寒假的時候,就在這間寝室裏,我撞上奄奄一息的嚴行,把他送到校醫院——想到這我身體一僵,當時嚴行就躺在我的床上。
就是現在我躺着的這張床。
我猛地從床上彈起來,胡亂蹬上鞋抓了鑰匙就沖出寝室,那間小小的寝室裏有太多嚴行的痕跡,他面向我的睡顏,他看着我笑眯眯的臉,他坐在床上看書時小小的發旋,他在陽臺晾衣服時揚起的下巴……太多了。
可學校裏也到處都是他的痕跡,田徑場上我們兩個一起夜跑,去食堂的路上他邊走路邊踢腳下的落葉玩兒,教學樓前他等着我下課,廣場的石凳上他坐在我對面沖我微笑。
太多了。
考完試腦子空下來,那些記憶的碎片便鋪天蓋地而至,追逐我席卷我,把我逼到退無可退的角落。
我甚至顧不上收拾行李,直接回了家。
回了家,然後我開始失眠。
家裏也滿是嚴行的痕跡,他在我的床上躺過,牆角的加濕器是他送的,去年冬天他買的那箱橙子的紙盒還在陽臺上,被老媽用來裝一些雜物。
我逃出家,可偌大的北京,仍然哪裏都是嚴行。去什剎海的路上他就着我的手咬下一顆山楂,從杭州回北京在北京西站他給我買過一杯熱奶茶,我做完家教他去接我我們一起搭地鐵4號線,長安街上車水馬龍我們一前一後走過……太多了,太多了。
我像一只孤魂野鬼,游蕩在這個我熟悉的城市裏,我第一次憎恨自己的記憶力太好,好到我逃到哪裏,都躲不開那些如影随形的記憶。
嚴行在哪?他還在北京吧?
最後我闖進一家超市,像只靈智未開的動物,在貨架間東奔西蕩。
“先生,”售貨員攔住我,“您看您需要點什麽啊?”
“……”我看着她,竟然失語。
售貨員柔聲道:“您需要什麽?我帶您過去。”
“……不用。”
我飛快轉身,幾乎小跑起來。廚具區,生鮮區,蔬菜區,零食區……我的小腿肚都在打顫,我怕我一轉身就撞上兩個年輕男人,一個推着車,一個從貨架上拿起一袋鹽或者一盒三文魚,放進推車裏,推車的那個說,這些夠了吧?走在前面的那個說,再去買點牛肉啦。他們買了很多很多東西,幾乎把推車都堆滿,然後他們結好賬,拎着鼓鼓囊囊的購物袋,并肩走出超市。
我沖出超市,掏出手機才發現不知何時手機已經耗盡電量。我跑了很久終于找到一個報刊亭,我給老板五塊錢,說,我要打一個電話。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只是當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撥了嚴行的號碼。
我以為我會等很久,但是沒有。
“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請查證後再撥。Sorry,the number you dial does not exist, please …… ”我挂掉電話,甚至沒有要回那五塊錢。
在這個華燈初上的冬夜裏,我終于意識到,我失去嚴行了。
無論誰對誰錯,無論出于何種原因,無論嚴行還在不在北京,我都,失去他了。
第二天,我回到學校,去找輔導員。
我問她:“老師,那個交換的名額,我現在還能接受嗎?”
“……當然可以,”輔導員看看我,然後從身後的書櫃裏取出一個牛皮紙袋,“這裏面的文件你先填一下吧,就在這兒填,填好了給我。”
“嗯,好。”
很快,我填好了那些表格:“老師,我填完了,您看看可以嗎?”
輔導員一張一張檢查我填寫的文件,看完了,将它們放回牛皮紙袋。然後她揚起臉看向我,目光複雜。
這一瞬間我想她是不是什麽都知道?
但她只是看了看我,旋即收回目光,說:“大後天你再來一趟,帶上銀行卡,學校裏的程序很快就走完了,那邊學校會給你發邀請函。然後你就抓緊辦港.澳臺通行證……”
我記下她的叮囑,說:“好,謝謝老師。”
“哎,”她起身把我送出辦公室,忽然說,“你這一去,下次回學校上課,就是大四了。”
“……是。”
“到了那邊照顧好自己,不要有太大壓力。”
“好的,謝謝您。”
走出學校,在地鐵站裏,我給沈致湘打電話——那個我們三個的QQ群已經解散了,嚴行的***也消失在我的列表裏。
“喂,一回?”
“嗯,是我,我……跟你說個事情,我也是今天才決定的。”
“怎麽了?”
“我要去臺灣交換了,去一年半。”
“啊……”沈致湘頓了頓,笑了一下,“那挺好啊,挺好的。”
“就,開學可能見不着了。”
“哈哈,沒事兒啊……那你大四再回來了?”
“對。”
“行,哈哈,臺灣好啊,多暖和……”
和沈致湘寒暄幾句,我們便結束了這通電話。我以為他會問我怎麽得到的名額,然而他沒問。
回到家,和爸媽解釋一通,他們很興奮。
“我們一回真厲害,”老媽驚喜地說,“年級裏就你一個?老師選你去的嗎?”
“……差不多吧。”
“好,好,好,”老爸連說三個好,喜上眉梢,“還是公費的,真不錯,男孩兒就得去長長見識!”
我只能說:“爸,回頭我去那邊了,你在家多注意身體啊。”
“放心吧!”老爸大幅度地擺擺手,“我身體好着哪!你就學你的,不用擔心家裏!”
我看着他故作強健的動作,心裏百味雜陳,那是一種哭不出來更笑不出來的情緒,爸住院時得到了那筆基金會的捐款,心裏大概很高興吧?現在兒子又能去公費交換了,他一定更覺得生活雖苦,但命運總算待他不薄。
我真想告訴他,爸你知道嗎,我——
可我還是忍住了。
2月25號,飛機降落桃園機場,我走出機艙,熱帶氣息的濕漉漉的陽光撲面而來。
臺北。這個城市令我感到萬分陌生,中學時代我即使幻想過出國交流或者留學,卻也沒想過自己會來這裏。
但我還是出逃至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