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昭正十三年,西北,大漠。
馬蹄踏過,揚起漫天黃沙,不見晴日。
一騎赤馬載着兩個人飛馳在前,約有十匹馬追在後。
“馬上就甩掉了。”溫玺塵的聲音透過他的胸腹,傳到他懷中的陳卿念耳中,語氣裏攜了些陳卿念既熟悉又陌生的溫柔。
陽光刺得陳卿念睜不開眼,聽到溫玺塵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她擡頭看去,溫玺塵的胡茬生了滿下巴,如此喜淨厭髒的他何時這樣過。
她不清楚身後到底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到底有幾匹馬,只聽馬蹄聲浩浩蕩蕩忽遠忽近,身後傳來的吆喝聲不斷,都在催馬跑得快些。
馬上就被追上了還差不多。
這個人抱着陳卿念的人,五年前把她娶到溫家。
也是這個人,兩天前,給了她一紙休書。
沒有夫妻之實,現如今夫妻之名也沒有了。何必還專程跑回來帶上她這個病秧子逃命?倒是浪費了他自己逃命的時間。
陳卿念想不通。
她松開抓着溫玺塵衣服的手,那塊衣服被她攥得發皺,有些顯眼。
等這人發現了,定又會發脾氣。
陳卿念無力地自嘲,顫着手把那鑲着玉的簪子從發間拿下。她用簪子輕輕刺了下馬頸,馬受驚揚蹄而起,溫玺塵揚手握緊缰繩。
陳卿念趁溫玺塵分神,用盡力氣蹬了腳馬背,翻了個身——
長發散在空中,裙袂随風飄起,她身上披着她姐姐送她的披風,摔下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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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他便沒了累贅,能跑得更快些吧。
臨死了還是為他着想,陳卿念自嘲。
陳卿念墜馬時,看着溫玺塵側過頭來,伸出手拼命想要拉住她,一臉驚愕又緊張的表情,覺得有些好笑。
以前的種種突然都湧現在她腦海裏,她爹摸她的頭,她娘為她做衣裳,她姐對她笑,還有她第一次在自家院落見到溫玺塵......那是個春天,院子裏的花開得很好。
沒想到臨死之時,她想起來的竟都是些美好。
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這一世倒是都讓她碰上了,遠在異鄉,無親無友,親人逝去,可沒想到連她那唯一算得上依靠的夫君也欺她,瞞她......
若那時不非要随他來西北,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的。
“念念!”
這是陳卿念生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怎麽人人都說她聰明,活得剔透,偏偏她卻不聽勸,跟着溫玺塵來了西北呢?
還是傻。
溫玺塵伸出的手只碰到了她的發梢,她從疾馳的馬上落下。
這一世,陳卿念被數馬踏過,死無全屍。
“念念......”
又是念念。
是個女人的聲音,陳卿念覺得這聲音有些許耳熟。
陳卿念眼前一片漆黑,更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只覺有些颠簸,盡管身前有溫度傳來,但寒意仍舊席卷全身。
“念念......”
啊,想起來了,是她娘的聲音。
“念念,到家生了炭火就不冷了......”
念念。
陳卿念已經很多年沒聽到她娘這麽叫她了,臨死做了個美夢,老天待她不薄。
“念念......”
這是她姐姐的聲音,姐姐是個溫婉的女子,說話也輕柔。
此夢甚美啊,她竟還夢到了姐姐。
陳卿念費力地擡起眼皮,想要再看一眼自己的姐姐。額前的發貼在臉上,加之極寒的天氣,凍得她臉發疼。
她在誰的後背上?她側目看去,背着她的人......
是她爹。
記憶中,這是她十五歲的初春,那年冬天很漫長,打春了河面上的冰也沒有化。
她爹給她和她姐做了兩個冰爬犁,帶她們出來玩,她掉到河面上的冰窟窿裏了。她爹好容易才把她救出來,正是在背她回家的路上,她娘和她姐在旁邊護着她,她身上披着她姐姐的披風。
姐姐的披風很暖,毛茸茸的,她記得是用上好的緞子做的,和她幼年時玩鬧用的裹在身上的被單不一樣。
......
陳卿念又睡了過去。
“念念......”
不知過了多久,又一聲“念念”傳入陳卿念耳中,帶了些哭腔。
陳卿念緩緩睜開眼睛,床帏是熟悉的淡粉色紗幔,還挂了些天花亂墜的珠簾。她看見桌子旁邊那個白底青花淺底瓷缸,也看見了裏面那只小王八。
那是她在護城河河邊救起來的,在去西北之前,她就已經把這養好傷的小王八放生了。
這夢好長,竟夢到回家了。
可她不是剛從溫玺塵的馬背上摔下來嗎?
不是一切都結束了嗎?
難道她沒死成嗎,怎麽還會做夢呢?
沒死成?
......
陳卿念本又要閉上眼了,頓覺胸腔裏像點燃了把火,一下子燒得她氣得坐了起來。
她的頭發披散到後背上,她伸手摸了摸,沒有沙子。
可她知道,她掉下馬之後,定裹了滿身大漠的黃沙。
坐在她床邊的人都吓了一跳,驚嘆了一聲從椅子上直接站了起來。
陳卿念還沒從自己沒死成的遺憾裏走出來,聽到床前的驚呼,擡起頭環視一周,卻發現和自己想象之中的場景有些不同。
不是土坯屋,也沒有茅草頂,更不是硬板榻。
床頭有雕出來的镂空花,屋子裏更是窗明幾亮。
她看了眼蓋在自己身上的被子,用金線勾上的被口,縫的那三道線,她之前睡覺都會摸一摸,被面上是熟悉的祥雲圖案。這床被子是她娘親手做的,當時給她和她姐一人做了一條。
搭在床邊的被角上還繡了一個“念”字,那是她很久之前不懂事兒耍脾氣,讓她娘把她的和她姐的做個區分,她娘給她繡上去的。
這床被子她沒有帶到西北去。
還有那面熟悉的銅鏡,是她姐買給她的。十幾歲的她性格活潑得不像個女子,有天她姐捧着面銅鏡進了她的屋,叫她出門前照上一照,時刻記着端莊,記着典雅。
前世的記憶洪水般湧入她的腦海。
發出驚嘆的也不是西北偶來清掃居室的家仆,而是她至親至愛的家人們。
陳卿念頓覺天旋地轉,捂着頭緊緊地閉上眼。
“念念......”
陳夫人的淚珠直接從眼眶瞪了出來。
一腳邁出門檻的大夫聽這一家子人的驚呼聲腳步一頓,回過頭去難以置信地看向陳卿念。
這女子明明脈象薄弱,就算是沒救了。本以為她命不久矣,看這一家子人心善,沒敢直說。看造化,其實也就是委婉着說讓他們準備後事,可這女子卻......醒了?
陳卿念她爹皺着眉:“這該不是是回光返照......”
那大夫趁着沒人看他趕忙悄悄溜走了。
“念念,身體可有不适?”陳卿思撫了撫她的後背。
她睜開眼看向她姐,手不由自主地打顫,直直伸向她姐的臉,真的,熱的,活的。
她姐還沒死,她沒嫁給溫玺塵,也沒跟着溫玺塵去西北。
“是真的?”
她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
她姐朝她笑了,喜色染上眉梢,手心貼在她的手背上,手要比她的更溫熱些,堅定而溫柔:“是真的,念念好好地活着呢。”
陳卿念盯着她姐看了許久,她姐笑起來,眼角的淚痣就更明顯了。
她回到十五歲了,家人健在,和美團圓。
但是,溫玺塵怎麽樣了?不知道他有沒有把那些人甩掉,之後呢,立下戰功,封侯爵,分封地,再娶一個溫柔漂亮,大度懂事的女子。
這不就是溫玺塵想要的嗎。
陳卿念片刻失神。
“還好思思發現及時......”
陳卿念回過神來,看着熟悉的家人,如此真實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爹,娘,姐。”
陳卿念有些哽咽:“我回來了。”她抱住她姐,深深地摒了口氣。
一家人興奮至極,也過多沒在意陳卿念說的話,就權當她說自己從鬼門關回來了,霎時間,屋子盈滿喜悅之情。
現在的她十五歲......這可真好。
陳卿思見陳卿念揉了揉眼睛,跟她爹娘說:“爹,娘,先讓念念休息會兒吧。”
“也是有些倦了......”陳卿念順着姐姐的話說,一點一點躺下去,把被子蓋到脖子。
她一點都不困,反而重生的喜悅湧上心頭,讓她全然忘記了自己方才奄奄一息過。
三個人起身,她娘把她身上的被子掖了掖:“想吃些什麽醒了和娘說,娘做給你吃。”
陳卿念乖巧地點點頭。
“我留下來守着念念吧......”
“不必不必!......”陳卿念嘴裏蹦出四個字兒,又覺有些冒失,又把被子蓋過鼻子,只露出眼睛,悶悶地說:“我身體已無大礙,稍微歇息會兒就好,姐姐去給娘幫忙吧。”
她朦胧記得她十歲的時候她爹曾中過一次毒。
從那以後她家的飯菜就不再讓家仆去做了,都是她娘和她姐來做。
後來才知道,是因家裏的一個家仆,不知何時在外欠下賭債,偷錢被陳臨淵發現遂被逐出家門,千求萬求才留下,可債務緊急,逼她起了報複之心,在陳臨淵碗沿下了毒藥,所幸發現及時才未傷及性命。
作者有話要說: 溫玺塵:夫人......
陳卿念:小女子及笄之年,尚未婚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