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鳥之将死
“怎麽了?”陸琛大聲問他,聲音卻被群鳥哀鳴掩蓋。飛沙走石,遮天蓋日,連陸琛都感到了心神的晃動。段先生似乎受到了巨大的壓迫,嘴角竟然滲出血絲,他拽着陸琛的手,拼命想要說話,但是發不出一點聲音,陸琛努力辨別他的口型,卻被他用力一掀,足足退後了三四步。他正詫異,忽然發現天空中的烏鴉正對着自己虎視眈眈,如同在幻境般。
他恍然大悟,段先生已經不能控制這群烏鴉,或者說這群烏鴉已經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而他作為地日草,就是掉進虎穴的羔羊。陸琛拔出利劍,背脊被驚出一身冷汗,以一敵萬,絕非兒戲,更何況這些烏鴉不顧生死,一心只想吃掉自己,他只有一線生機。
段先生早已暈倒在一旁,而陸琛也分不出精力去深究到底發生了什麽,連綿的烏鴉彼此擁擠着将他頭頂上的最後一絲光線遮住,瞬時昏暗如黑夜。烏鴉幹扁難聽的叫聲不絕于耳,那些音調連成好幾條線,向陸琛逼近,他如同困獸,找不到突破口。壓抑的感覺越來越明顯,陸琛不由緊皺眉頭,自己身處下方,地勢十分不利,一旦被群攻只能硬抗。上方的烏鴉似乎沒有結成鴉陣的打算,似乎數量上的絕對優勢讓它們勝算十足。
突然靈光一閃,陸琛意識到這些烏鴉或許根本不會結成鴉陣,它們現在和田地裏的蝗蟲差不多,沒有什麽包抄聲東擊西的頭腦,只知道團在一起一擁而上,而且對于每一只烏鴉而言,彼此都是競争對手。想到這一點,陸琛稍微輕松了一些,他大步朝着來時的方向跑去,不一會兒‘白崖寨’的木牌坊就出現在眼前,他離着還有三四尺時就用力一躍,單腳踩在牌匾之上。站在高處的他,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果然鴉群中有部分烏鴉在互相啄食。
看見目标的烏鴉加快速度朝着自己飛來,陸琛凝神聚氣,在最佳攻擊範圍将長劍從下至上劃出一大道圓弧,他幾乎傾注一半的真氣在這一擲,半空中亮光一閃,這一會的烏鴉不再是幻化出來的,飛在最前面的烏鴉被那光線一照,如同被灼傷一般尖叫着掉落下去,那道劍風力道絲毫不減,直直地闖入鴉群,被他硬生生劈成兩瓣。
沒有等烏鴉再聚集起來,陸琛已經一躍而上,手腕反複翻飛旋轉,在空中積聚起一道氣盾,他借力朝前一沖,憑着圓盾護體沖進了支離破碎的鴉群,突然而至的外來者讓烏鴉們倉皇逃竄,陸琛眼疾手快,一沉氣口中念念有詞,霎時熒光大作,圍在他周圍的護盾擴散開來,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水,在湖面上激起千層漣漪,烏鴉們拼命想要接近他,卻在觸碰到這護盾時痛苦地大叫,一波又一波,無數烏鴉被打翻在地。
陸琛瞧準時機,用手抓住樹幹固定住自己下落的身體,如同倒挂彎勾,他的另一只手揮舞太乙劍,劍身‘呼呼’作響,大有橫掃千軍之勢,而不斷湧上來的烏鴉如同順風掃葉被劈得雞飛狗跳。陸琛腳下用力蹬在後面的樹幹上,如紫燕穿林閃身沖進鴉群,他幾乎是與烏鴉鳥喙裏的利齒貼面擦過,那只烏鴉的眼神是他從未見過的兇惡、渴望和恐懼,他雙袖上舞,利劍從一人一鳥之間的縫隙擠過,在頭頂畫出一道圓月,大喝一聲,劍波所到之處片羽不留。
等他重新落在地上時,已經鋪了一地烏鴉的屍體,而剩餘的殘兵敗将忌憚他手中的劍,哀鳴着在空中盤旋。陸琛沒有猶豫,一轉身就朝山下飛躍而去。這些烏鴉突然發狂并非偶然,段先生最後說了一句‘桑木’,可是他所知道的桑木拆鴉人拆鴉時用自己的為引形成的桑木之氣,而現在能讓萬鴉齊鳴的桑木之氣該是如何強大的拆鴉人才能做到的?
臨近黃昏之時,天空的一邊像被火燒過一般豔麗,另一邊卻被吞沒了所有的色彩,黑不見底,路程耳邊的風聲越來越大,似乎有兩股力量正在較勁,又似乎是一直猛獸正在覺醒,所有東西都躁動不安,等待着,害怕着。忽然有一個尖銳的聲音從自己腦後傳來,陸琛整個神經都繃緊,一轉身卻看見一個胖乎乎的身影,是那只帶自己進入白崖寨的烏鴉。陸琛不敢放松警惕,手依然緊握着劍,但那只小烏鴉沒有要攻擊他意識,只是拼命的扇動翅膀,胸前的那撮白毛上下抖動着,陸琛忽然上前一步,剛一伸手,那只烏鴉就一頭栽進了自己的掌心,毛茸茸的觸感讓他心裏一落千丈,他叫什麽?陸琛試探着叫出來
“松果?”
松果黑漆漆的眼珠裏淚光閃閃,順着羽毛滑落在胸前,陸琛只覺得刺目,他大聲喊着他的名字,但是松果舞動翅膀的力氣越來越小,很快就耷拉在身體的兩側,小小的鳥嘴一張一合,但是此時他已經不能再說一句話。明明那麽胖,捧在手心卻輕若無骨,明明那麽小卻還要古靈精怪地與自己搭話,陸琛有些無措,他能看見生命正從自己手裏的身體裏流逝,一點一點,鑽心剜骨。他移開一只手,在嘴裏用力一咬,破開一個口子,血滴從傷口滴出來,他把手指遞在松果的嘴邊,它卻撇開了頭。
陸琛覺得它在笑,笑自己能記住它的名字,笑自己願意救它,可是不住顫抖的身體和逐漸失去光澤的羽毛都在預示着死亡,它太弱小了,甚至沒有幻化成人形的能力,即使這桑木之氣并不是直接針對它的,但是一旦被波及到就必死無疑。他聽見松果在手心哀鳴了一聲,随後就沒了動靜。
鳥之将死,其鳴也哀。
陸琛眼前一暗,太陽的最後一個缺口也消失在地平線之下,所有的餘晖都被黑暗吞并,三足金烏完成了自己從東到西的使命,回到了桑木之上,等待着下一次的遷徙。可是下一次在哪裏?吞噬白日的怪獸終于蘇醒過來,仰天長嘯,黑夜是它的主場,這世上再沒有它的敵人。
黑暗中的白崖寨暗影綽綽,陸琛任由狂風在自己的身旁呼嘯,舉着手,不知在看什麽。它死了啊,就這樣嗎?死亡是這麽簡單嗎?還是它的死亡是如此微不足道?它才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有一個可愛的名字,有一個廢棄的松鼠洞,懷揣着無限的好奇和希望,無憂無慮,為什麽就這樣被剝奪了再次看見日出的權利?
滾熱的液體滴落在陸琛的手背上,他怔怔地将松果埋在一顆松樹底下。他忽然想起,松果的那個松鼠洞是不是以後再也不會有人發現了?那伋川呢?伋川有什麽沒有說出來的秘密嗎?那些秘密是不是也永遠被埋葬在這個并不美好的世界裏了?他們為什麽要死?是因為自己嗎?還是所謂的正義?這難道不是無用之功嗎?拯救所有人的第一步是犧牲所有人的其中一個,這一個該死,所有人都這麽想,可是他也想活下去的。能見到每日升起的紅日,是最幸運的事情。
Advertisement
“啊!”陸琛瘋狂地在叢林中狂奔,他該去哪兒?他該做什麽?他是誰?他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敢做,就這樣一個人,真的要把拯救蒼生的重任放在他的身上嗎?大義,他不知道什麽是大義,小義,他也做不到小義。他就是這樣,優柔寡斷,碌碌無為,膽小怯懦、自私自利。為什麽要選擇我!為什麽!
那風刮了整整一夜,陸琛也漫無目的地奔跑了整整一夜。他知道有太多事情等着他去做,可是他想放棄了,他做不到。他想對父親說他做不到!他不想當什麽太乙門傳人,也不想當什麽地日草,他只想做自己,做那個一方天地裏無憂無慮的陸琛。從一開始就錯了,跟着櫻遠之是錯,選擇去吟嘯樓是錯,家破人亡的那一刻起他就應該跑出去,一刀了結了性命。留自己在這個世上有什麽用,留一只烏鴉在自己身邊有什麽用,他什麽都不記得了,空有一身武力,和廢人別無二致。
陸琛不知疲憊一般,繞過了整整一座山頭,等他意識到時,面前是一條奔騰的淮河,湍流急下,激起層層水霧,如同從水底冒出來的滾滾濃煙,模糊陸琛的視線。他竟然已經到了南北的邊境。
此時已是破曉之時,天空恢複了平靜,隐隐光亮藏在雲層後面蓄勢待發。‘轟隆’的水聲震耳欲聾,陸琛在這巨大的聲響裏居然心如止水。他站在那兒,等待着第一縷陽光。清晨的天亮得格外的快,只一個眨眼,就比前一刻清晰許多,灰蒙蒙的空中蘊含着無限生機,陸琛閉上眼,這一切竟然如此熟悉,在陽光沖破雲層的那一剎那,光線撫過他的臉頰,像一只溫柔的手
‘逢魔時’,陸琛‘忽’地睜開眼睛。每日黃昏日出之時,鬼神與人同現人間,被稱作‘逢魔之時’。為什麽我會突然想起這個?陸琛看着光線打在水霧上,映出一道七彩條紋。
是什麽?我想起了什麽?陸琛的腦海中有無數烏鴉飛過,那些翅膀掃過他的每一寸皮膚,刺激他記憶深處的每一個褶皺,有一個人站在自己身後,與他背靠着背。是誰?陸琛猛地看向對岸,有東西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