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忘了什麽
“王爺!”一個內官尖着嗓子,直接從門外撲在了櫻遠之的腳邊,櫻遠之剛想發火,那個內官舌頭都沒有捋直就接着說,“少爺醒了!”
這四個字比‘大吉大利’還要好聽,櫻遠之轉怒為喜,立刻停下手邊的事情,沖進陸琛休息的院子。
陸琛的床邊已經坐着葉紀,正憂心忡忡地看着他
“你感覺怎麽樣?”
陸琛頭疼欲裂,像是被重錘擊打了幾十下,整個人都是渾渾噩噩的,他皺着眉頭按着眉心:
“疼。”
葉紀也急得不行,但也沒有什麽更好的法子,只好安慰他
“太醫說了,你從高處墜落,幸好用手護住了後腦,否則病情還要再嚴重些。現在你什麽都不要想,就躺在床上好好休息。”
從高處墜落?對,自己到達安慶府後,安慶府遭遇鴉襲,于是她幫助高廉抵抗烏鴉,沒有想到自己居然從高處摔了下來。
“那安慶府?”
“都平安無事,你莫要擔心。”
“你怎麽在這?”
“帝君吩咐我來檢查軍訪,趕巧就遇上了你。也怪我,把任将軍帶走了,否則你也不會受傷。”
任将軍?任将軍是,是,是駐邊統帥,陸琛腦袋裏全是漿糊,每每要想什麽事情,反應都要慢上幾拍,讓他很是煩躁。等等,太醫?
“太醫是?”
“是……參見殿下。”葉紀突然跪了下來,陸琛擡頭一看,居然是櫻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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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之?你……”
櫻遠之看見他坐在床上,立即健步走了過來,一只手按在他的背上,語氣十分心疼
“怎麽不好好躺着?太醫說你腦部受損,要好生修養,否則會有後遺症的。”又轉頭對葉紀說,“下去吧,我來照顧他。”
陸琛看着葉紀離開,櫻遠之端起放在一旁的藥碗,用湯勺輕輕攪動,試了試溫度才喂到陸琛的嘴邊,陸琛茫然地看着他,櫻遠之笑了笑
“你真是個操心的性子,我是有事到這邊來處理,原以為你已經到了北邊,沒有想到你居然還停在安慶府,”說罷臉色又變了變,責怪道“你真是太沖動,帶着幾十個人就敢和烏鴉對抗,要不是任将軍及時趕到,你現在就是生死未蔔。這樣不顧自己的安危,是想讓我多操心嗎?”
“我……”
“好了,”櫻遠之溫柔地拭掉他嘴角的水漬,扶着他重新躺下,“我先不說你,現在你的首要任務就是把傷養好。”
說完用手蓋住他的眼睛,
“快睡。”
自己小時候時常做噩夢,不敢閉上眼睛,櫻遠之就是用這種方法來勸他入睡,這麽多年又重新體驗一回,陸琛竟然真的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明明頭疼得厲害,胃裏也直犯惡心,但是也不知是櫻遠之一直握着自己的手起了作用,還是那藥裏安神的成分起了作用,陸琛漸漸也進入了半夢半醒的狀态,直到他聽見櫻遠之起身離開的動靜,才陷入睡夢中。
但是他睡得十分不安穩,他總覺得身邊躺了一個人,那個人一直用手輕輕點觸他的腰部,麻酥酥的感覺加上他渾身上下像是沒有一塊好肉的狀态,簡直是冰火兩重天。他想要制止那個人,卻找不到他在哪裏。整個夢中他就一直在找這個人,他穿梭在嘈雜的集市、茂密的叢林,其實他連一個身影都沒有看到,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長相、為什麽自己要找到他,但是他在夢中焦急的心态一直影響他在床榻上輾轉反側。
他是誰?他在哪?我要找到他?
這種狀态一直持續了好幾天,每一次他醒來都覺得自己身上的疼痛又增添了兩分,腦袋還是持續那種昏昏沉沉的狀态,起初他還告訴葉紀或者櫻遠之,但是太醫的藥換了幾輪,安神的補氣的止疼的輪番上陣,自己都沒有任何好轉,看見太醫被櫻遠之責怪了好幾次滿臉戰戰兢兢後,他也改口說自己覺得好多了。
并不是自己的身體出現了問題,他經過幾天的觀察他暗暗确定了這麽一件事。雖然是從高處摔落下來,但是他沒有在身上找到一處淤青,骨頭也都是完好無損,最關鍵的是他的內力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相反還有大增的跡象!他估計自己身體的疼痛是因為內力暴漲,使得經脈受到了強烈的沖擊,而自己還不能完全适應這股莫名的力量,它與自己本身的力量在體內相互鬥争,才讓他自己這麽痛苦。
可是這股內力是從何而來呢?是那個自己要找的人給自己的嗎?這種被蒙在鼓裏的心情,讓他十分焦躁。自己身上好像有條鏈子被人裁剪去,剩下的重新拼湊在一起,雖然看上去天衣無縫,自己卻能敏銳的察覺出不同之處。那個偷走自己東西的人十分狡猾,他并沒有完全抹去自己的記憶,而是替換了一部分,模糊了一部分,編造了一部分,自己的經歷被他篡改得面目全非,明明什麽都記得,卻什麽都對不上號。而最為明顯的就是自己與櫻遠之之間的關系,那種親密不應該如此理所當然。
自從自己醒來後,下人對自己的稱呼都變成了原來的‘小少爺’,就連葉紀當着櫻遠之的面都不會對他直呼其名了。這個棄用十多年在王府裏慣用的稱呼突然被提起,讓他困惑又不适:自己早就不是什麽小少爺了。
自己是陸琛。
可是,陸琛是誰?
他二十多年的人生像是另一個人幫自己過的,而自己才将将把它拿回來。
他不敢聲張,幾乎已經成為本能的謹慎讓他保持緘默,卻開始在慢慢長夜中理清思路。他像翻閱一本殘破的書籍一般一點一點展開自己折疊的記憶。這些明明都是自己親身經歷過的,此時卻如同走馬觀花地看另一個人的人生。
他看見暗夜中上萬只烏鴉朝自己湧來,看見地方志裏記載的三足鴉,看見櫻遠之告訴自己到北方處理鴉患,看見自己毅然決然地從三皇子府離開,看見自己躲在黑暗的角落那一群帶着奇怪花紋面具的人。
原來這就是他的一生啊,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錯過了很多的東西,有一種不真實感,所有東西都是有人刻意呈現給他看的,而且,沒有色彩。好似一個功力不怎麽深厚的說書人用一種平淡無奇的方式講述了一個平庸的故事,灰色充斥了他的記憶。
自己一定忘掉了什麽,陸琛斷定,可是就連‘忘了’這件事都是他好不容易才發現的,又該到哪裏去找自己丢了的東西呢?
“你說什麽?”
“一個多月沒見你,感覺你憔悴了不少。”陸琛奇怪地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
“阿琛,你真是摔糊塗了,現在都十一月份了,我們都快兩個月沒有見了。再說你走了以後,我們變得特別忙,吃不好睡不夠的,當然憔悴了。”
陸琛‘噔’了一下,兩個月,自己從揚粵城到安慶府怎麽會走了足足兩個月?自己這一路上碰見了什麽事情讓他耽誤了行程?他語氣盡量放松地接着說道
“是嗎?看來我是真的糊塗了。不過你也別抱怨,我走之前事情也不少。”
“你還好意思說呢?之前那一堆偷襲的烏鴉你本來答應我幫我寫報告的,結果一聲不吭地你就走了,害得我加了好幾天的班,小也也不幫幫我。”
葉紀還在一旁絮絮叨叨,陸琛卻變了臉色:烏鴉?什麽烏鴉?為什麽自己不記得走之前有什麽關于烏鴉的事務?
“阿琛?阿琛,你還好吧?”葉紀自顧自念叨,見陸琛沒有回應,一回頭才發現陸琛的臉色蒼白,連忙問他
“我,我突然有點頭疼,想躺一躺。”
“好,好,要不要喚太醫來?”
“不用,我睡一會兒就好了。”
葉紀小心翼翼地幫他掩上房門,陸琛确認他走後才敢大喘氣。他偷偷在床板內側用指甲劃了兩道道,而那裏已經被他劃過兩次次了。
他沒有辦法明目張膽地接觸紙筆,也怕留下證據,所以每當他發現存在一件自己不記得的事情,他就留下一道劃痕,以此提醒自己。是的,除了剛才葉紀無意中說漏嘴的時間和烏鴉偷襲外,他已經發現了一件本應該在他的記憶裏,他卻死活沒有印象的事情:
那就是揚粵城的大門。
那個妄圖修改他記憶的人,把他一路上的經歷編得順風順水、乏陳可數,這個人卻忽略了,每一個外出公辦的人都必須經過揚粵城的東大門進行身份檢驗,下一站才是城外唯一的驿站,而自己的記憶裏居然沒有揚粵城那扇十分惹眼的朱紅色的大門。
現在他能确定地是兩件事:
第一、自己的記憶确實出現了問題,來到安慶府之前必然發生了什麽事,嚴重到他不顧上命,停駐不前。櫻遠之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麽,他并沒有對自己足足延遲了一個月還沒有到崗一事多作評論,不僅是因為自己受傷所以他按壓不表,還有他不希望自己注意到這些事。
第二、葉紀一定也被提醒過不能多言,可是他今天說漏嘴的兩件事卻給了陸琛不少信息。首先是時間,在他的記憶裏自己只離開了一個月,但是實際上卻過了兩個月,時間是不能靠人力改變的,就算想瞞着自己也不可能,這也是邏輯不通的起因。其次是烏鴉來襲,起先他以為自己忘記的只是這一路上經歷的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可是城門又提醒他自己的遺忘是還在揚粵城中就發生了的。葉紀沒有隐瞞烏鴉來襲,并不是他一時失言,而是他不知道自己不記得這件事。也就是說,這件事情和之後所有的事情是有所聯系的,這個聯系只有自己知道,這個聯系也是櫻遠之瞞着自己的核心所在。
陸琛慢慢平穩自己的呼吸,盡量讓自己不去注意身體內的疼痛,還有一件事,自己注意到了:
他的小紙片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