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鬧市血人
陸琛原計劃是穿過湘鄂就可以順利到達北國的邊界,現在只好改道走贛州一帶,其實陸琛內心是不願意的。贛州往南是六皇子櫻修之的屬地,自己雖然職位上是中立的,但是大部分人還是把他算到三皇子的陣營裏,執金吾離開都城本來就夠惹人議論,現在還到了別人的地盤,陸琛不得不夾着尾巴做人。
贛州下級十幾個府縣,不是沈伋川小打小鬧的假證可以應付的,一旦進入任何一個關口,信息會通往全州,雖然對于普通百姓只會抽查,但是一旦查到就不好收場了,一個駐留都城的武官拿着假文牒在疑似對家的領地裏亂竄,想沒有議論都難。他不知道這事有沒有經過帝君,但是他也不想給櫻遠之留下把柄,他在心中盤算了一下,最好的情況就是跟着葉紀他們,從贛州混進鄂州,到了西南一帶一切都好說。
只是,葉紀還值得信任嗎?麟嘉刀的氣味在他的鼻尖萦繞,他在想自己一定不會經歷衆叛親離,沒有親人也不相信任何人。
“其實跟着他們挺好的。”伋川開口打斷了思路
“?”
“你不相信他們,不正好可以去看看他們在做什麽嗎?”
“我……”陸琛沒想到被猜中了心思,表情有些狼狽
“他們是你的好朋友吧,不會明目張膽的把你賣了。”
“……”
沈伋川說的有道理,不管葉紀是哪邊的人,此時此刻都不會和自己撕破臉皮,只是……他怎麽又什麽都知道了,陸琛郁悶。偏偏這個人察言觀色水平一流,一眼識破陸琛的窘境。
“別問我……”陸琛無力地在心吶喊。
伋川果然識趣地閉上了嘴。
越相處越覺得沈伋川這個人很奇怪,他能讀懂你在想什麽,也能感受到你是否想談論這件事,雖然态度很奇怪但是每次都得承認他很有道理。這種坦誠,不,準确來說這種有張有度的隐瞞讓陸琛不自覺地信任對方。聽多了冠冕堂皇的話,換一種套路就能騙到自己。
等等,陸琛狐疑地掃了對方一眼,伋川被他變臉的速度吓得發毛
“怎麽?”
自己真是被這個老騙子繞暈了頭,一只烏鴉的幻力怎麽可能支持他維持人形這麽久?陸琛還沒來得及把質疑問出去,一聲尖叫就吸引了半條街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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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男人,身上半挂着被扯成布條的衣服,頭發鳥窩一樣頂在頭上,光着腳瘋了般的朝他們的方向跑來,這也更加方便陸琛注意到他的頸部有一條駭人的傷口,傷口之深讓人覺得他腦袋馬上就要和身體分家,血随着他跑動的幅度一股股的往外冒,街上的人被這驚天駭俗的造型吓得魂飛魄散,而佁然不動的陸琛和伋川就像兩個異類。那人離他們越來越近,都能聞到血腥味,陸琛皺着眉,看着那人眼睛裏的瘋狂從雲端跌到谷底,然後堪堪好倒在了他們的面前。
江南水鄉民風淳樸,雖然不至于夜不閉戶,但是平時賣早點的搶占地盤都可以作為官府頭等大事來算,其治安狀況可見一斑,當然這種安逸的環境也消磨了人的意志,譬如說這麽一個血人躺在路中間,居然到現在都沒有出現一個衙衛,作為一個優秀的保安隊隊長,陸琛職業病作祟不由想着回去一定要參上一本。
而沈大膽已經蹲下來檢查屍體,陸琛沒什麽立場制止閑雜人等接觸現場,現在現場也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他自覺的蹲在了沈伋川的旁邊。
這人的臉上還殘留着驚恐,若不是他身邊淌了半條街的血,他真要以為這人是被活活吓死的了,陸琛撿了個不知誰落下的木棍把屍體的頭杵到一邊,傷口更加清晰的展現出來。
是刀具所傷,下手及其狠毒,一刀砍到了大動脈,若不是此人與與兇手有殺父殺妻殺子之仇,那就是這個兇手喪心病狂到沒有人性,陸琛注意到傷口附近的皮膚輕微翻起,是刀鈍的緣故。兇手一定很熟悉這類操作,否則如何用一把鈍刀一刀斃命。
而這邊沈伋川已經撩起了屍體上幾乎不存在的衣物,陸琛瞬間眼神一緊,這人的手臂上有被繩索之類的用力捆綁的痕跡
“诶,這是被撕票了吧。”邊說邊用手擡起屍體的胳膊
“別碰!”陸琛厲聲喝住他。
陸琛掏出一條白色的帕子,小心地纏在手上,才去檢查手臂上的傷痕,痕跡已經發紫,不知道是不是屍體的原因,那一塊皮膚已經像繭子一樣硬,陸琛正想摸出一把刀劃開他的皮膚,卻聽見一堆人的腳步聲,他立即收起手上的東西,拉着伋川站在一旁
“喂,你們是什麽人?怎麽能私自觸碰屍體?”
是衙衛,陸琛沒有解釋,倒是從人群中鑽出一個身影
“先看屍體。”是葉紀
那些衙衛見狀也沒再為難,開始檢查屍體,伋川以為陸琛會開口制止他們,誰知他卻默不作聲,看着那些人把屍體翻了個遍。
“阿琛,你怎麽會在這。”葉紀湊到耳邊來小聲詢問。
“恰好路過。”
葉紀不安地看了一眼伋川,又看了看空曠的街道,張了張嘴始終沒說什麽,陸琛也不問他,等衙衛把屍體收斂起來,走過來要求陸琛和伋川去衙門裏調查一下,葉紀本想攔下,陸琛卻爽快的答應,給伋川使了個眼色。
伋川心想這小子倒不怕自己拆他的臺,好在剛才那些官司都落在了伋川眼裏,他也沒掉鏈子,跟了上去。
“你們是哪裏人?做什麽的”
“草民揚粵人,這是我家中小厮,我奉家中長輩之命來鄂州看看茶葉生意。”陸琛按照伋川的假文牒有模有樣的扯起謊來,伋川在旁別暗暗诽腹這人真是道貌岸然,一天到晚罵自己老騙子,自己說起慌來還不是眼不紅心不跳的。想歸想,表面上還是盡職盡責的當小公子的下人。
衙衛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陸琛游刃有餘
“剛才那位大人,你認識?”衙衛随口提了一句
“草民哪能高攀,那位大人問了我一些問題,不過大人吩咐不能亂說。”
衙衛點頭,大筆一揮,把人放了出去。
陸琛出了衙門就拐進一條小巷,輕車熟路的帶着伋川在小鎮裏繞起了圈,伋川不傻,看出他是想擺脫什麽人,一言不吭的跟着他上蹿下跳,直到兩人來到一小扇門前。
“這是剛才那人跑出來的地方?”伋川終于抓住機會開口,陸琛露出‘你還不算傻’的表情,生生把伋川對于他初來乍到就把這些七拐八繞的小路摸得一清二楚的好奇憋了回去。
陸琛照例把那白色手帕裹在手上,伋川以為他怕留下痕跡,就問自己是不是不能進去
“随你。”不鹹不淡的留了這麽一句。
伋川嘆了口氣,認命的跟了進去。
這個門應該是這座宅子仆役走的角門,一進去就是柴房,空氣中有股莫名的味道,起先伋川以為是血腥氣,可是越往裏走就越覺得這味道詭異,每次呼吸都好像有一只手在撫摸他的心髒,不是溫柔的那種,更像是,溫水煮青蛙。
陸琛偶爾停下來,用帕子摸了摸地磚,在某一處反複踏了踏,伋川不知道他在做什麽,只是覺得呼吸有些困難,那只手終于開始竊取他的心了嗎?不僅如此,有無數小手順着毛孔進入五髒六腑,他們像一群趾高氣揚的小兵進入敵人的領地,端好矛舉好盾,等着将軍一聲令下就攻克自己這座城池。伋川迷迷糊糊,只看見陸琛一個箭步沖過來接住了昏倒在地的自己。
等他醒過來時,已經是深夜,自己正躺在床上,而不遠處是陸琛對着那塊白布發呆,伋川掙紮着想坐起來,被陸琛聽見動靜,跑過來按住他,先摸了摸他的脈,又看了看他的瞳孔,确認沒什麽大礙後才放心下來,随即開啓嘲諷模式
“沒想到你身子還挺弱。”
“所以才請小公子多加照顧啊。”伋川倒也不害臊
陸琛沒再繼續,臉色看上去比他這個患者好不上幾分,眉頭都能擠出水來。
“和那個江也有關嗎?”伋川輕輕開口,他看得出剛才是在試探葉紀,那個屍體一定有什麽古怪,所以他才不讓自己觸碰,若是葉紀也出言制止,那葉紀一定知道什麽,當然也有可能這個葉紀城府頗深,故意為之。
陸琛倒也沒對他的猜測有什麽回應,只是從懷裏掏出一粒藥丸,
“把這個吃了,睡一覺,明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伋川沒再說什麽,聽話的吃了藥閉上了眼睛。陸琛卻沒有休息的心情。
在所有的猝不及防上,他最在意的居然是對于沈伋川是一只烏鴉這個事實。雖然他驗證過,對方承認過,可是這段時間的相處下來,他絲毫沒有感受到身份的差異,他會做好吃的飯菜,會調侃自己,會幫自己一起打烏鴉,有強勁的幻力保持人形,甚至勉勉強強算是善解人意。可是今天他暈倒了,在那個遺留着大量桑木之氣的地方。
吟嘯班會讓學生體驗模拟版拆鴉的過程,可是對于人類來說,這個過程不過聊勝于無,你看不見任何變化也沒有什麽感覺,也許指尖會有一股暖流,但是那更有可能是緊張造成的,但是老師說烏鴉會有激烈的反應,拆鴉不是奪取生命,而是奪取魂魄。
《萬物藻鑒》的最後一章曾說“湯古有扶桑,有烏居于上。”桑木就是烏鴉魂魄的歸宿,拆鴉人以己身為養分迅速滋養桑木,誘引烏鴉,最後毀掉它的魂魄。
拆鴉不一定會留下線索,陸琛也只是試一試,可是沈伋川的暈倒讓他确認那裏曾經有過一場徹底的拆鴉,甚至結束後桑木之氣久而不散,那個人是自殺,在供養了這麽強勁的桑木後他的結局就是用刀狠狠地在自己的脖子上割了一刀。
只是,他手臂上的紅腫,那些被捆綁過留下的死後迅速結痂的痕跡,竟然和自己經辦的城郊無名屍一模一樣!
兩個月前,揚粵城城郊的高過河突然出現了一具屍體,河岸村民發現後立即報官,法醫初步判定此人是被勒死後抛屍,但在調查過程中當初驗屍的法醫,兩名搬動屍體的衙衛均在家中上吊自殺,此人的身份、目标嫌疑人等也都毫無進展,一時間人心惶惶,朝堂內外均議論紛紛,揚粵巡撫最終上報朝廷把此案轉到了陸琛這裏。
那具屍體由于被水泡過,傷口已經不甚明顯,但是陸琛發現那些捆綁過的地方都像生了一層老繭一樣,把傷口劃開後居然有黑血流出,後來被吟嘯樓典獄間旁邊那個老頭确認此人生前供養過桑木,是拆鴉造成的神志失常,自缢而死。
那麽是誰把一個自殺的人丢到河裏,法醫和衙衛又為何自殺呢?陸琛之後查到一名打更人發現了死者,害怕自己背上嫌疑把人抛到了水中,而法醫生前一直對家人抱怨每天的公務讓人厭煩,其家人也認同很有可能因壓力自殺,衙衛則一個有欠債一個一直受同行欺壓,自殺動機均充足。此案了結。
陸琛本來想繼續調查下去,只是此案影響惡劣刑部一直希望盡快結案,二則屍體被水泡過後已經沒有什麽證據留下,很快腐爛燒毀掩埋。他只好作罷,将疑點寫在案宗裏交了上去。
而這具屍體的出現,竟然讓他将一些不可理解之事聯系起來。是什麽讓一具一模一樣的屍體出現在千裏之外的南安府?
他确認這些事情是江也葉紀在這裏的原因,也許那個宅子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已經被江也拿走了。不,那裏并沒有綁人的鎖鏈,也就是說那個東西他們也沒有找到。只是他們沒想到自己帶着一只烏鴉,輕而易舉的知道了那裏的秘密。
陸琛看了一眼已經熟睡的沈伋川,嘆了一口氣。将桌上的白布收起來也自顧自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