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勇敢
我大概是一位長在雷點上的男人,最後打破他們母子會談的還是護士,過來給我換點滴,結果一看藥瓶裏的液體早就完了,空氣壓迫,倒吸了我一管子血。
護士雖然看多了這種現象,但一看我豐神俊逸,當場就破口大罵,怎麽照顧病人的,點滴完了不知道叫人嗎,陪護是怎麽做的。
他媽媽還沒來得及看我這上了榜的兒媳,聽見從小舍不得動一根手指的寶貝兒子被一個小護士訓成孫子,在兒子身上積攢的怨氣就要撲騰,剛提了一口氣就被親兒子打臉。
“媽你先回去吧。”
他媽氣的呼吸都顫了,護士換完藥還想多聽聽,結果杜庭微說你也出去吧。
護士無奈錯過家族情仇大戲,媽媽不肯服輸,我感覺到一道不友好的目光射過來,被子底下的腳趾都抓起來了,怎麽跟婆婆審兒媳一樣。
“就他嗎?”杜庭微沒說話,在我身邊坐下來,小心翼翼抓起我的手來,抽了一張桌上的濕巾給我擦手背上的血絲,我猜他媽又該震驚了。
“庭兒,你以前,看見血都要避讓三分的,就為了他?”“不是就為了他,是只為了他。”
我感覺杜庭微再說下去我就要缺氧了,原來杜庭微對我的喜歡,真的是gay 對gay的喜歡。
我感覺阿姨又在審視我了,腹背受敵啊。
“就是因為這張臉蛋嗎?”這話我不愛聽了,什麽叫就因為這張臉蛋?我的內涵你看不見嗎?“他很優秀,比你兒子優秀。”
我被子下腳趾放松開來,驕傲之後又在思考,我他媽到底哪裏優秀。
“那你說說,他到底哪裏優秀?”......阿姨,你在我心眼上裝了監聽器嗎?他在我手背上輕輕摩挲,撫摸着因為抽血鼓起的小包。
“他很膽小,可那麽膽小一個人,卻總學着将自己變得堅強,将自己逼着勇敢。”
藏在被子裏的那只手撕扯着床單,把柔軟的指腹都給刮疼了。
“這世上的路那麽黑,他還是一個人走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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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端地滑下一滴淚來,杜庭微,我走的路多麽黑,你站在雲端,又是怎麽看見的。
他驚慌失措地為我揩去淚水,以為是弄疼了麻醉中的我,拍着我的肩說:“小燭乖,不疼了,不疼了。”
可我感覺剛才無感的手背開始疼了,胳膊也疼,腳丫也疼,膝蓋也疼,進而四肢牽扯到整個心脈,疼的我把這幾十年的委屈全砸在了心口上。
我以為傷口結了疤就只會成為過去,可原來我摳掉表面一層殼,裏面的肉還是泛着血絲。
我幾時會這樣好運,沒有求救,卻有人知道我疼不疼,沒有求火,卻有人惦記我暖不暖。
我一直以為我在康複,可其實我在療傷。
“杜庭微你給我住...”他冷聲打斷,“你沒看見他在哭嗎?”“我的兒子怎麽能...”他又打斷,“天下不是只有你一個母親有兒子。”
被兒子的冷漠傷到心,這位母親緩了許久才得以喘氣,随後高跟鞋的聲音響起,她賭氣踩到的地面哐哐吶喊,我猜杜庭微一定皺着眉頭,因為他連自己吵到我都會自責。
女人的手拉開病房的門,外邊帶着消毒水的味道鑽進我的鼻孔,刺的它發酸。
“媽媽給你時間,你好好考慮,兩件事都是,下次見面,給媽媽一個答案。”
“不用下次,現在就給,第一件事,我喜歡他,不會改,第二件事,等他有朝一日不需要我了,我就回去。”
我腦神經被手術中的麻醉劑感染到,直到現在還在遲鈍,我天真的想,我怎麽會不需要杜庭微,我這輩子都離不開他,我們三個可以像從前一樣生活着,像三只小熊,快樂幸福。
可我忘了,從我和金葉榆上床的那一天開始,我們已經回不去了,從杜庭微說喜歡我的這一刻起,我們就永遠回不去了。
她的媽媽骨子裏還是有涵養的人,即使手指捏的門把手吱呀作響,還是忍住沒把門給我摔上,大概還是看在兒子的面子上。
明明是不知所措的情節,我卻覺得把手放在他的掌心像渾然天成的動作一樣,那只手那樣溫暖,會給我做羹湯,會為我擦眼淚,那只臂膀那樣有力,會給我擋太陽,會給我遮風雨。
這種種,我曾經以為是恩,現在才發現是情。
我想起我那場夢結束的地方。
我脫離了那個讓我日日夢魇的村莊,買了航班,坐了人生中第一次飛機,我從窗裏看着雲層,才意識到,原來天上地下不過一瞬的距離,我努力一點,就可以向着太陽生長。
出了機場,擠出迎接親友的歡鬧人群,我站在航站樓前,看着外邊的瓢潑大雨,就那麽走進去,豆大的雨滴用力砸在我身上,我有點疼的縮起脖子,可我又舒開了,在附近小花園的環形凳子上抱着書包坐下。
我就想試試,把怪物都驅趕幹淨後,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可以讓我疼到死去活來的東西。
我是個不知廉恥的人,臉皮卻很薄,這麽被雨沖打數下,臉上燒地生疼。
疼的好,我想,疼的好,疼了才會覺得到自己的存在,疼了才會意識到自己還活着。
我知道這樣不正常,但那段日子好像已經在我心裏種下變态的種子了,我每天睜眼都會拔一根頭發,或者咬一下舌頭,以證明我還沒有斷氣,又或者,可惜自己還沒有斷氣。
我膽子小,很怕死,又很想死,就這麽折磨自己到現在,已經不知道活着為什麽,死去又可以得到什麽。
我以為自己會在這裏泡到腫脹,出現在各種雜邊新聞的頭條,可眼前的水滴突然就變遠了,他們不再循環從我的睫毛上垂落。
有人坐在我身邊,他手裏有一把黑色的傘,又寬又大,雨滴打在傘面上,啪嗒啪嗒,那只手骨節分明,強勁有力。
“為什麽給我打傘?”我問他。
“因為我覺得,你很熟悉。”
“我見過你嗎?”“或許吧。”
“那你見過我嗎?”“嗯,大概吧。”
我笑起來,很奇怪,不是因為兩個并肩坐着的人在猜有沒有見過對方,而是我居然會為這種不着四六的話覺得好笑。
“餓不餓?”我看着雨從傘檐連串掉下,滴在他畫着塗鴉字體的白色板鞋邊上,還來不及形成一朵花,就與兄弟姐妹漂蕩四方,最後各有各的歸宿,好運的彙入百川,倒黴的就此蒸發。
左腳畫着“angel”,右腳畫着“devil”。
他不知從哪裏抽出一串冰糖葫蘆來,牛皮紙包着放在我濕透的懷裏,說身上只有這個,讓我墊一墊肚子。
我來回颠簸幾天,所有人都在關心我哭不哭,卻沒一人問我餓不餓。
臉上的雨滴變得滾燙,我忽然轉頭看他,他帶着和傘色相同的口罩,遮住半個臉龐,可我認得他,那雙眼睛,太漂亮了。
三次,我在心裏說,見過三次了。
“當一個人的機智,才情,詭計,運氣,所有的附加財産全部都敗走以後,只有忍耐,才會給自己帶來奇跡。”
發絲上的雨水抖在睫毛上,我眨着左眼笑問他:“你是藝術家嗎?”“差不多吧。”
“你,知道有種樹叫金葉榆嗎?”“家裏有。”
他似有事要忙,不願再與我寒暄,只是拉起我已經冰冷的手,附在他剛剛抓過的傘柄上,上面還殘留着熱量,雪天裏的暖爐、愛人懷裏的溫度,大概也是這樣。
他在風雨中大步離去,我打起傘檐看他,他走的那樣正直,好像永遠都沒有走進過岔道,我始終記得他最後說過的那句話。
他說,“你要記得,恨別人和愛自己,你都得活着來。”
掌心溫度傳到了心髒,我奇怪地假設,如果那天的手掌,是杜庭微的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