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連綿幾場大雨,寒冬将至,宮牆瓦礫間已料峭風唳。
“娘娘,天冷,回屋吧!”劉四娘嘆口氣,自從娘娘搬進了冷華宮,每天郁郁寡歡,再也沒有展顏笑過。
“冷?我怎麽不覺得?”姚園伸出手,接住冰涼的雨水,沒有任何感覺。
“娘娘!”劉四娘急忙拉住她,又焦急又心疼,“您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肚子裏的小皇子、小公主考慮呀!”
“小皇子?小公主?”姚園凄然地笑着,“哪來的皇子、公主,我本是庶民,他也是庶民之子。”
娘娘被皇上傷透了心,連孩子也不想冠上皇上的姓了。劉四娘聽得傷心,只得安慰道:“娘娘別多想。皇上只是在氣頭上,心裏還是有娘娘的。再說,娘娘您還有孩子呢?天大的委屈也要丢一丢,孩子要緊吶!娘娘您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在活着。”
姚園撫摸着小腹,喃喃地說:“是啊!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有孩子,我要保護她,讓她健健康康地生活。”
“您能這麽想就太好了!”劉四娘欣慰道。
夜雨驟降,冷宮年久未修,很多地方都漏了雨。劉四娘把床鋪搬至沒雨的地方,将姚園用被子包得嚴嚴實實的,自己趴在床邊安歇。
“平安……平安……”細碎的呓語聲零零散散地傳來。劉四娘睜開疲澀的眼,傾身觀看,大驚失色,只見姚園臉色緋紅,虛汗涔涔,額頭燙的吓人。
“這可怎麽辦?”
劉四娘急的團團轉,冷手帕換了三四次,絲毫不見退熱,再拖下去,胎兒非但不保,連娘娘的性命也堪憂啊!劉四娘沉思片刻,心一橫,沖進雨中。
幾聲驚雷打響,崇德殿昏昏沉沉,姬元懋愣愣地倚在龍椅上,面前是堆成山的奏折。
窗外寒風呼嘯,吹的人心發涼。她記得母親走的那一天,也是這樣的天氣,雷聲陣陣,把冷宮的門窗都擊碎了。她伏在母親床邊,握着她瘦骨嶙峋的受,聽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喚着“平安”“平安”,她的心都被母親喊碎了。她極力想抓住母親,可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的呼吸一點點弱下去,直到懷中的身體漸漸變涼。那個時候,她恨天下所有的人,狠毒了老皇帝,但她只能咬碎了牙混着血往裏咽。
一路走來,登上天下之尊的寶座,她的心一直是冷的。直到遇到姚園,從來沒有一個人那樣看過她——癡迷、澄淨、欣賞、贊美,沒有一絲輕視,沒有一絲污垢。她步步為營,設下瞞天大計,除了韓喆,趕走了範玮琛,将她娶到了手,層層攻占了她的心,本以為從此擁有了陽光,生活變得滿足而恬淡,誰知道,她……
越想越痛恨,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園園,你可知,我把整顆心都抛給你了,為什麽你不珍惜它,将它傷的這麽痛,這麽痛……
Advertisement
“皇上,三更了,睡吧!”張從化心疼不已,自皇後被打入冷宮後,皇上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埋首朝政,徹夜不眠,長此下去,身體可怎麽吃的消啊!
“下去吧!”
更漏已去大半,姬元懋冷冷地說:“有什麽事?”
全身黑色衣袍的暗衛一號單膝跪地,面無表情地回道:“劉侍衛偷偷潛進了太醫院。”
“她去太醫院做什麽?”
暗衛一號遲疑片刻,如實上報:“皇後娘娘高燒…不退!”
“園園病了?”姬元懋嗖的站起來,焦急地問。
“是。屬下想,劉侍衛可能是去偷藥了!”
姬元懋急忙往外走去,行至一半又停了下來,狠了很心:“你去國子監引了明月郡主前來,想法令她出面求了太醫前去醫治。記住,不可讓人瞧出破綻。”
“是!”
待暗衛退去,姬元懋又恨又急,将案上的奏折掃落在地。
直到金雞打鳴,黎曙照地,姚園才發了汗,退了熱。
明月郡主放下心來,替姚園擦擦汗,嘆息:“縱然你貴為一國之後,也只不過是別人的一句話,從而凋零。女子的命運從來都薄,你這樣的奇女子也逃不過。我一定不要如此,我一定要叱咤天下,絕不為他人所踐踏。你也要堅強起來,與其被人保護,不如保護別人。只有自己變強了,才有說話的權利。”
睜開酸澀的雙眼,入簾是明月果敢的小臉,一身學子打扮,樣子比之幾月前成熟了幾分,也內斂了幾分。
“你怎麽來了?”
明月道:“昨晚讀書晚了,剛從國子監回來,聞聽太醫院遭賊,前去查看,才知道舅母病了,劉侍衛去偷藥被戍衛發現,起了沖突。”
“這樣!”姚園淡淡道,“多謝你了。你一夜沒合眼,眼圈都青了,快回去休息吧。這兒有四娘就可以了。”
明月也知道不便久留,只得起身告退:“舅母多多保重身子,來日方長啊!”
“我明白!”姚園微笑着點點頭。
明月少不得叮囑劉四娘幾句:“一日三次進藥,不可疏忽。藥雖苦,對身子有益。舅母現在是兩條命,不得絲毫馬虎,若有事,可去國子監叫我。大事幫不上忙,小事還是可以的。”
“奴婢記下了!”
明月轉向姚園,稚嫩的臉上平靜無奇:“舅母多休息,少操心。明月得空再來看你!”
姚園點點頭,假裝沉沉睡去,埋入被中的雙手深深嵌到肉裏,心口像被人拉開了一道口子,血一點點的往外滲透。兩行熱淚流下,打濕了枕頭。四娘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姬元懋連問候一聲也不曾,那人竟狠心至此。良藥再好有什麽用,治得了身子也治不了心。
建元二年十一月初,曲平迎來了第一場大雪,雪花大如鵝毛,紛紛揚揚,灑落大地,不消半個時辰,皇宮已經銀裝素裹,惟餘莽莽。
姚園打開窗子,涼風灌來,直入肌膚。雪花撲面,仿佛無數扯碎了的棉花在盡情地揮舞彈奏。姚園自小愛雪,愛它的潇灑,愛它的潔白,愛它的席卷風塵,而此時,望着茫茫一片,她竟然發現回首以往,萬事寂空,面對飄雪銀蝶,竟激不起半點欲念。前路迢迢,雪白迷離,分不清雪被下的路如何走,還不如化去為水,沾濕了鞋襪,亦勝過深陷泥沼,平地掘墓。
“娘娘,風雪迷眼,關住吧!”劉四娘為姚園披上鬥篷。
“四娘,我為你吹首曲子吧?”姚園淺淺一笑。
劉四娘一愣,三個月來,她第一次見皇後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立窗風雪中,竟比那淩霜寒梅還清孤高潔。莫與微雲淡月知說的便是如此吧。
“四娘?”
“啊?”劉四娘一驚,臉微微泛紅,該死,剛才她居然看着皇後娘娘發呆了。
“不知娘娘要用什麽樂器?”
“可惜現在樹枝禿桠,不然用葉子吹出來的韻調是最好不過了。”
“葉子也可以成調?”
“是啊!用葉子吹曲是我小時候偶爾之下和一位跑江湖的藝人學的,雖然比不上琴簫之色,但曲調清妙,也別有一番趣味。”
劉四娘心思一動,起了仰慕之心:“娘娘等我片刻,奴婢去去就來!”
說罷,消失在風雪中,不見了蹤跡。姚園早已習慣成自然,來到這個世界,很多世界觀,人生觀都被推翻了,再來上一兩件又算得了什麽呢!
不消一盅茶的時間,劉四娘便折回來了,獻寶似得将一片薄薄的大小适中的葉子遞給姚園。
姚園驚喜地接過葉子:“你從哪兒弄來的?”
皇宮北邊有一座溫泉,常年熱氣騰騰,更難得的是樹繁枝茂,鳥語花香。先帝在的時候,常帶領後宮嫔妃去嬉戲,皇上登基後因厭惡先帝昏庸好色,聲色犬馬,便廢棄了。
提到姬元懋,姚園眼眸流轉的幽怨,并不理會劉四娘,對窗凝視良久,将葉子放在唇邊,閉上眼,沉浸地吹起來。
劉四娘越聽越心酸,這首曲子好生悲涼,處處訴說着凄婉,卻處處繞過悲泣,直至哀愁殘盡,夢斷西山。
姚園身姿綽約,饒是三冬臘月,亦如一樹芳華,曲聲,雪聲,傾訴聲融為一體,雪影,人影合二為一,好如一幅無言可拟的圖畫,似千言萬語,卻無從說起。
“娘娘,您已經吹了很長時間了,歇歇吧!”劉四娘不想讓姚園沉浸在哀傷中,上前勸說。
姚園放下葉子,睜開眼睛,平靜柔和:“四娘,你知道這首曲子嗎?”
“奴婢不知。”
“這是八聲甘州。雪來比色。對澹然一笑,休喧笙笛。莫怪廣平,鐵石心腸為伊折。偏是三花兩蕊,消方古,才人騷筆。尚記得,醉卧東園,天幕地為席。回首,往事寂。近雨暗霧昏,萬種愁積。錦江路悄,媒聘音沈兩空憶。終是茅檐竹戶,難指望,淩煙金碧。憔悴了,羌管裏,怨誰始得。”
姚園記得在虎嶺山時,她吹的是梁貞的《微笑眼淚》,範玮琛成親時,她吹了一首王菀之的《我不打算留眼淚》,借曲訴發胸意,更是勸誡自己莫要沉淪,振發起來,一切向前看。幸運的是,兩次都有姬元懋為她默默和聲,助她在交叉口選擇最正确的道路。這一次,沒有人和聲,沒有人為她指點迷津,她自己也看不清方向,只能借一首婉轉凄迷的曲子傳訴憂郁。
劉四娘見此轉眼話題:“前日鎮國将軍托人送了好多碳來,韓老板也送來了好多禦寒的冬衣,就連明月郡主也送了一些冬日吃食來,借此雪景,不如娘娘恩賜奴婢,來個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姚園那裏不知道劉四娘是在寬她的心,不好推辭,也不忍将憂傷傳染給她,只得點頭答應。
劉四娘果然行事利索,不一會兒便在門口支起火爐,燙上了米酒,還在火爐四周擺上了四盤精致的小菜。待一切準備就緒,她找出韓喆托人送進來的一件掐金狐皮鬥篷給姚園換上,一塊坐在火爐旁,打開門,立刻堂內亮了許多,外頭的雪光透進來,尤其的美。
若在往日,姚園定開心不已,如今只是略微贊嘆幾句而已。
“沒想到四娘竟有一顆七巧玲珑心。”
“娘娘贊譽了!”
“想想覺得可笑。到了這裏,陪我時間最多的居然是你。”
“若娘娘不棄,四娘願意一輩子陪在您的身邊。”
姚園笑道:“傻孩子,我怎麽能耽誤你一輩子呢?”
劉四娘但笑不語。良久,她才堅定地說道:“奴婢心甘情願!”
自從得知有孕後,姚園習慣性的撫摸着小腹,以此慰藉心中苦悶。
劉四娘見機說:“已經快六個月了,娘娘的肚子又大了一圈。”
“嗯,往後會越來越大。”姚園眼神溫柔,似乎很期待孩子的降生。她終于體會到了當初合妃娘娘的心情了,不當娘不知當娘的心,只要孩子好,讓她做什麽她都願意,“她來的很意外,我不求她大富大貴,但求平安一生。平安……”
四娘以為姚園還在擔心皇上容不下孩子,安慰地說:“娘娘方寬心。皇上只是迷了心智,等開了竅,一定會接您和小皇子回去的。”
“這是我的孩子,與她何幹?”姚園冷冷地說。
劉四娘猶豫地說:“可是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吶?”
“孩子不是她的。”姚園冷聲道,“我的孩子和她沒有半點關系,用不着她的關心。”
“娘娘……”
“啪”的一聲,門外響起了一起異樣的聲音。
“誰?”劉四娘聞言立刻奔了出去,除了茫茫大雪,一個影子也沒有。
“怎麽了?”姚園見劉四娘面帶疑惑的回來了,忙上前問詢。
“奴婢明明聽到‘啪’的一聲,怎麽到了外面一個人影兒也沒見到?”
姚園沒做他想:“許是雪太厚,落在地上發出的聲音。”
劉四娘看看外頭一尺多深的雪層,也覺得有理,便不再深究。
雪花林林灑灑地飄落,冷華宮外一排沉重的腳印不一會兒被大雪覆蓋了,就連宮牆上的一大塊缺口也好似臣服在了雪的寒冷中,隐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