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距搬至暢春園避暑只有一日了,姚園正督促各司格局收拾行囊事宜,半天下來倒覺得有些疲倦了。
寧潤青歡歡喜喜地跑進來回報:“娘娘,到了……到了……”
姚園乍聽一愣,即可反應過來說的是誰,忙起身在小丫頭的服侍下穿好鞋子和外袍,急匆匆地迎了出去。
夕陽西下,餘晖映着紅了半邊天,籠住了昭明宮滿園新培植的玉蘭。如玉的容顏亭亭玉立在白玉蘭下,人花相綽,縱然是盛開的花朵也遜了三分。姚園失神,她一直知道二師姐美麗,以往不仔細看,而今才知道,什麽是閉月羞花之貌。
彼時,楊萱妍和都彥歆也是激動歡欣,當日的小師妹已是他人婦了呢!
“拜見皇後娘娘,娘娘……”兩人高興歸高興,禮數卻半點不敢忘記。
“說什麽拜不拜的,一家人,還這麽客氣。”姚園不等她們俯下身,便快速地扶住兩人。
楊萱妍很開心,小師妹還是那麽善良。她握住姚園的手,正色道:“娘娘不讓民婦行禮,便是太一峽谷失了規矩,讓世人诟病,說娘娘的家人恃寵而驕。”
姚園手一僵,有些失落,只得松了手,受了大禮。
楊萱妍心思細膩,她執起姚園的手,溫柔地說:“我們的心是一家人,一個禮算什麽,不多是給別人看的。”
姚園釋然,二師姐還是那麽溫柔:“一路風塵,二師姐還懷着身孕,想必累壞了,快進來歇歇,仔細曬着了。”
“那裏就那麽嬌貴了。”楊萱妍雖好笑姚園的擔心多餘,心裏卻有一汪化不開的湖水緩緩流淌,極為舒心。
“師妹,你屋子裏真涼快,跟秋天似的。”都彥歆一邁進宮門,一股清涼之氣撲面而來,勝過高秋,不由的稱贊起來,“外面淨是些白玉蘭,樹木不甚高大,遮不住夏日的豔陽,原想宮殿裏應該極為悶熱,不想竟這般舒爽,當真一絲夏天的熱氣也沒有。”
姬元懋也不知道那裏得到的信息,知曉姚園體寒,即怕冷也怕熱,故,還未入夏,消暑的冰塊、搖扇、團扇及各種健胃清熱的食物都準備了足,就怕姚園熱着。
楊萱妍了然地笑道:“一路上都在聽劉侍衛講皇上待師妹如何好,起初還有些疑問,現在倒是有些可信了。”
“劉侍衛?”姚園納悶,“可是四娘?”
Advertisement
“除了她還有誰。師妹,你不知道,劉四娘的嘴巴可毒了,處處針對我。”提起劉四娘,都彥歆一臉不滿,忙不疊的告狀,“不就仗着力大無窮嗎?單論武藝不一定打得過我。”
姚園更奇了:“四娘在我身邊時日不短了,向來寡于言語,從不多話,更不要說招惹別人。五師姐說的和我記憶中的是一個人嗎?”
“當然是了。不信,你問二師姐。一路上,她沒少給我氣受。”都彥歆大呼冤枉,不曾想,劉四娘挺會僞裝的,在師妹面前裝的敦厚老實,轉臉便是一副惡奴才的嘴臉。
楊萱妍笑道:“你別聽她胡說。這妮子耐不住冷清,來的途中吵吵鬧鬧,劉侍衛受不住才說了兩句,結果這妮子便上了瘾了,處處找劉侍衛的不是,兩人一路吵到曲平,鬧得我的頭都大了。”
姚園不可思議地看向劉四娘,真是奇聞啊!向來金口難開的四娘竟然和五師姐吵架,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劉四娘被姚園看的不好意思,臉一紅,瞪了都彥歆一眼,向姚園施了禮,驚慌失措地出去了。
姚園別有深意地看着氣急敗壞的都彥歆。五師姐雖說性子活潑,但向來知禮,與人說笑也是适可而止,從不胡攪蠻纏,怎麽對四娘态度如此激烈,竟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似的。
“好了,好了,就你話多。那劉侍衛再怎麽說也是皇上的人,你該尊重些。”楊萱妍怕都彥歆心直口快不小心得罪了人,少不得警戒幾句。
“皇上的人怎麽了,不過仗着力氣大些而已,單論武功不一定打得過我。”都彥歆不服氣,辯駁道。
姚園曉得五師姐一向喜歡強大的女子,便将劉四娘的本事吐了幾分:“五師姐太小看她了。劉四娘從小力大無窮不假,但她最拿手的卻是劍術和易容術。聽皇上說,當年訓練一百多名男子,竟沒有一個比得上四娘的天賦。皇上也是因她武功頗為了得,且心思缜密,少言寡語才派了來保護我。認真說來,倒是委屈了她,在我身邊當個小小的侍衛。”
“是嗎?看不出來呀。”都彥歆一臉不可置信,“悶葫蘆一個,一點樂趣也沒有,說上兩句話還活活氣死人。”
姚園不再多說,緣分是件是奇妙的事,有時候故意而為之卻适得其反,順其自然卻柳樹成蔭。
“明日我們去暢春園避暑,兩位師姐住在喜雨山房,極為幽靜。皇上知道你們要來,特意囑咐我安排在園子裏為你們接風,也好認識認識家人。”
楊萱妍、都彥歆有些受寵若驚,連說不敢。雖說皇家對太一峽谷極為尊重,但宴請兩個名不經傳的女子還是頭一回,那裏敢接受呢。最後還是在姚園的再三勸說下才勉強應允了。
啓動那日,姬元懋特意拉了姚園坐在龍攆上,以示帝後恩愛。
四宜書院比不上昭明宮大氣寬敞,勝在精致婉約,頗有一番江南小調的韻味。
“喜歡嗎?我以前聽你說喜歡江南的建築,正好四宜書院相符,便着意讓人收拾了,添了幾盆青竹,在夏日繁華中透着幾分清涼,倒也舒心。”姬元懋忙完事務,第一時間趕了來。
“有詩雲: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可見翠竹作為花中四君子,的确有它的妙處。”姚園摸着亭亭淨值的青竹,愛不釋手。
“你若喜歡,園子西面有大片的湘妃竹,我讓人移植過來,給你蓋座竹園。”姬元懋難得見姚園鐘愛一物,興之所至,提議道。
姚園即刻拒絕了:“你有這份心,我很高興。只是太勞民傷財了,還不如用在實事上,為老百姓謀些福利。若真是喜歡,時常去看看也就是了。”
姬元懋深知姚園一向節儉慧智,如此大興土木,定不會應允,失落之餘存了個小心思。昭明宮後殿有一片地,植了許多水芙蓉,不如将之換成鳳尾竹,到了盛夏,便與園園同椅品茗,問竹知香,豈非美事。
“想什麽呢?”姚園觀她呆呆的,時不時笑兩聲,莫不是在打什麽壞主意,“我給你說,不許有壞心思。你若想讓我的後位坐的安穩,便打消那些念頭。我聽說南方水災,國庫調了三百兩銀子猶顯拮據,切不可在百姓的饑餓上奢靡浮華。”
“我知道。身在帝位,我自會心系黎民百姓。”提起江南水澇,姬元懋一籌莫展,還好園園賢德,心懷仁慈之心,不然真要惹人非議了,“說到水澇,讓人頭疼。年年加固堤壩,銀子像流水一樣花出去了,成效卻甚微。也不知道工部的老家夥吃什麽的。
姚園撫平她緊皺的眉,為她揉着太陽穴解乏,不緊不慢地說:“朝廷開科舉選拔人才,大多考察經義、文章,對實事用處很少。治理水利灌溉,需要專業人才,而朝廷很少啓用這樣的人,若是破例開考一些專門的科目,比如水利、農業、建築、機械……或許有意外之喜呀。”
姬元懋眼前一亮,欣喜地抓住姚園的手:“對呀!術業有專攻,若是招攬一些奇才志士,許以官職和俸祿,比那些滿口酸話,只會禮儀倫理的老學究強多了。用了午膳,我便招顧承章來,由他全權負責此事。”
姚園見她行事不拘一格,很是開心,只是想到那些酸腐的大臣,少不得叮囑兩句:“你能實施下去很好,但也要主意循序漸進,一步一步來。招攬之人要有真才實學,且人品端正。還有,萬不可說是我的提議,以免惹得大臣非議。”
“這怎麽行,明明是你的主意,也是利國利民的大舉……”姬元懋為姚園叫屈。
姚園搶過她的話:“是我的主意不假,但我是女子,又是皇後,朝臣會以幹涉朝政之罪議論我。再說,只要實施下去,能夠實惠于民,誰的主意又有什麽要緊。先前明月郡主的事,我已經僭越了,還好當時我并非倡導者,拿主意的也是你這個皇帝,身後又是紫陽公主,那些大臣和親貴不過是覺得我偏心女子一些罷了,可是這件事是關乎黎民百姓的大事,那些大臣不會輕易罷休的。”
“園園,委屈你了。”姬元懋拉過姚園,将她抱在懷裏,愧疚地說:“你本該遨游天下,卻因為我深鎖宮牆,埋沒了才華。其實,我何嘗不知道你的才華不低于範玮琛,只是世人對女子苛刻,縱然我為帝王亦不可大舉改革,還你一個自由的天地。”
“說什麽呢!這麽感傷。”姚園笑道,“以前我也不甘心,不過,經的多了,也就無所謂了。得你真心相待,我已經知足了。再說,我也并非不能施展才華,只不過是在幕後出謀劃策而已,名聲不過一秋之草,我不在乎。有你在人前為我遮風擋雨,我省了很多麻煩,高興還來不及呢。”
姬元懋心下大慰,園園為她付出,足見她的心系在自己身上,還有什麽不滿足呢?再說,她也不想讓園園勞碌,心裏念着她一個人就夠了。
“今兒車馬勞頓,明天在菡櫻臺設宴款待兩位師姐,為了熱鬧一些,我還特意邀請了長公主、十公主和範玮琛。”
“你看着辦就好。”姚園應道。
兩人計劃好了事宜,溫馨蜜意地用了午膳,姬元懋去了澄心堂見大臣,姚園去了喜雨山房找兩位師姐。
未至喜雨山房聞聽刀劍相碰的聲音傳來,姚園疑惑,暢春園是皇家園林,任何人不得在園子裏動用兵器,就算是皇子們也只能在校武場練習,是誰這麽大的膽子敢私動蠻力?
輕步移去,芭蕉旁邊兩個身影上下飛舞,宛如兩條游龍翻雲覆雨,好不暢快。姚園驚詫,這不是四娘和五師姐嗎?四娘招數不明顯,多為狠厲、簡練,适用于實戰,五師姐更趨向于一招一式的美感,兩人百招之後,大汗淋淋,輕挽劍花,收縮自如,彼此之間皆是欣賞和佩服。
菡櫻臺位于荨櫻園內,臺子的旁邊有一株百年櫻花樹,絢爛綻放時節,淡紅色的五枚花瓣如回雪含緋,璀璨熱烈。
姚園第一次見開的如此繁榮的花,頓時晃了眼。在太一峽谷的一年半,滿山綠樹、紅花、異草、野果,什麽嬌豔的花兒沒見過,只是像這麽熱烈的花還是頭一回見。奔放高尚,讓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日本東京的櫻花,大片大片的,三月裏,落英缤紛,竟像下了香雪一般,置身于花海之中,如入仙境。只是标上了日本國花,沾染了日本的殘虐氣息,失了光華。
“喜歡這樹櫻花嗎?”姬元懋見姚園看的入迷,忍不住問。
“欲問大和魂,朝陽底下看山櫻。果然是極佳的心境。“經姬元懋一問,姚園想起日本人的精神,”人生短暫,活着就要像櫻花一樣燦爛,即使死,也該果敢。”
“什麽?”姬元懋聽得悲傷,隐隐不安,“怎麽突然出此傷感之語。原想着櫻花豔麗,舞女翩翩起舞時,櫻花飛旋,是絕妙的畫境,卻惹你傷心了。你若是不喜歡,便命人刨了去。”
見姬元懋誤會了,姚園忙說:“皇上誤會了。臣妾只是看到櫻花想起了東海一個島國。這個國家的國花便是櫻花,信奉不污不染,凋落幹脆。只是該民族不如櫻花純潔高尚,太過殘暴。”
“原來是這樣。看來是朕孤陋寡聞了。”姬元懋放下心來。
紫陽長公主攜女落坐在姚園下首,正細致入微地問及明月在國子監的情況。
楊萱妍瞧見了,目光柔和,輕輕撫摸着小腹,期待孩子的降臨。
都彥歆看着歌舞曼妙,正待入迷,餘光看見四娘站在姚園身後,目視前方,一動也不動,不由得撇撇嘴,木頭疙瘩,除了練劍的時候還有點意思,其他時候真無趣。
範玮琛餘光看見姬元懋與姚園感情融洽,安慰之餘有些失落。明知在放棄她的那一刻便是今日的結局,而今傷心給誰看呢?明言公主悄悄握住範玮琛的手,對她溫柔一笑。範玮琛回以一笑,眼裏帶着幾許愧疚和疼惜。
姚園許久不見範玮琛,自是關心故人,不巧看見她們夫妻二人的互動,心弦微微觸動。明言公主活潑率直,心性單純,對範玮琛一往情深,打動她是早晚的事。
“聽聞楊夫人半年前小産?”紫陽公主關心完了自己孩子,瞥見一旁的楊萱妍撫摸小腹,一時有了話題,關切地問。
“民婦無能,未能照顧好身子,謝公主關愛。”楊萱妍不想紫陽公主說話,斟酌好了話語,小心翼翼地回答。
“先夫許德業與挽西山莊莊主曾有數面之緣,故問故人之子。”紫陽公主怕她誤會,忙解釋一二。
楊萱妍記得父親曾說過幾句,公爹任莊主時,曾與許德業有些交情,覺得搭上這座橋,對綠玉山莊有利無害。後來許德業猝死,爹爹也就作罷了。因此,公主關心也是人之常情:“長公主關懷,是民婦的榮幸。先前是民婦不夠仔細,現下已經無大礙了。”
“那你可要小心些,三茶六飯都要仔細。女人生孩子就像在鬼門關轉了一圈,一定要懂得愛惜自己。”紫陽自從姬元懋登基後,日子比之以前好了許多,女兒也争氣,在國子監成績突出,因此,對姚園和姬元懋甚為感激。而今見楊萱妍容貌秀麗,舉止娴雅,不像一般婦人,生了好感。而在場之人,只有她們二人有了孩子,自然有了共同語言。
明言公主不明就裏,羨慕地問:“楊夫人有了孩子是福氣,想必馬莊主十分欣喜吧?”
楊萱妍淡淡道:“還好。”
明言公主有些尴尬,只得将注意力放在歌舞上。範玮琛向楊萱妍歉意一笑。別人不知,她清楚得很,挽西山莊莊主馬鴻軒兩年內連納三房小妾,個個豔若桃李,工于心計。楊萱妍的頭胎便是第二個小妾害死的,對此,馬鴻軒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略申斥幾句便作罷了,令人心寒。
“師姐,這道鲫魚炖豆腐是皇上特意吩咐禦膳房做的,極适合孕婦使用,你多喝些。”都彥歆打破僵局,給身旁的楊萱妍盛了一碗湯。
姚園時勢地說:“二師姐有孕在身,不可勞力費神,多吃些蓮子百合粥淨淨氣。”
姬元懋也給足了面子,朗聲道:“兩位是皇後娘娘的師姐,便是朕的師姐,以後把這兒當成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謝皇上盛恩!”兩人齊齊俯身行禮。
宴會進行到一半,姚園看的疲勞,只好起身告退片刻。行至鳳麟洲,劉四娘在她耳邊呓語了幾句,姚園站定,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嘆道:“既然跟來了,為何不敢出來相見呢?”
範玮琛自翠柳後走出,定定地看着姚園:“有一年不曾見你了,你可好?”
“很好!”姚園直言不諱。
範玮琛眼神一黯,話語擋在喉嚨裏,怎麽也說不出來。
姚園不忍,眼前人也曾一心待她,甚至為她不畏生死,怪只怪造化弄人,無緣終是無緣:“你怎麽樣?”
沒想到姚園還會關心自己,範玮琛鼻子一酸,哽咽道:“還好,明言對我還算上心。”
“那就好。過去就過去了,明言公主是個難得的好姑娘,惜取眼前人便是。”姚園見她還沉浸在以往的歲月裏,想起宴會上的一幕,少不得提醒兩句。當事情已經成為定局的時候,要做的就是面對現實,讓關心自己的人安心,不然,只能害人害己。
“我知道。”範玮琛無奈,自己種下的因,苦果也該自食才是,“皇上是真心喜歡你,我早就知道,希望你們幸福。”
“謝謝!”
一時兩人無話,範玮琛自知不可久留,只好離去。
“娘娘,明言公主剛才躲在柳樹後面,哭着跑開了。”劉四娘耳聰目明,一眼瞥見了兩眼紅腫的明言公主。
“我和範玮琛坦坦蕩蕩,明言是個明理的人,她只是傷心,不會嫉恨本宮的。時間不短了,我們也回去吧。”姚園長嘆一聲,扶着劉四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