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姬元懋再次回來的時候,發現昭明宮的燈還亮着,以往只要她忙的晚了,姚園就獨自休息了,從來不等她,她也不舍得将姚園吵醒,只好回建章宮面對一室清冷。可是今天……
帶着疑惑邁入大殿,宮人早已安睡,紅燭搖搖,姚園三千青絲如瀑布傾瀉而下,清麗動人。她長長的睫毛微微低垂,靜靜地坐在燈下,如三秋桂子,十裏荷花。乳白色的薄衫一明一暗,添了幾分清雅、幽香和朦胧,就如那廣寒仙子,降落凡間,讓人不敢亵渎。
聽見響聲,畫中人猛然驚醒,如幽蘭般清妍的玉顏,香腮照朱,眼波婉情,丹唇笑逐,就這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地看着她。姬元懋心神動蕩,眼神迷離,心醉如醇,竟挪不動半分腳步。
“怎麽傻站着?”姚園晃醒沉醉的某人,容顏緋紅,不好意思起來。
女子天生的體香熏醉了姬元懋的神智,早已柔波蕩漾的人一把拉佳人入懷:“園園,你好美!”
“姬元懋,我喜歡你!”埋在姬元懋的懷中,姚園鼓起勇氣,堅定地說出了自己的心聲。
“你說什麽?”姬元懋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如不然怎麽會聽見了夢寐已久的話。
傻傻的樣子逗樂了姚園,想也不用想,眼前人定以為在做夢,用力掐了她一把,一字一頓地往外蹦:“我說,我喜歡你!”
“園園,我……我……”姬元懋悲喜交加,留下了高興的淚水。
“傻瓜,什麽也不用說,我都明白,我願意相信你一次,也相信自己一次。”姚園雙手環緊姬元懋的腰,心下一片柔軟。
“園園,我定不負你!”
眨眼間,清明節到了,帝後攜宗室子弟祭祀宗廟,并在同心殿設下宴席。
姚園一一掃過,目光落在十公主明言身上,當年的小女孩已變得成熟,皇帝變更,她再也不是那個承寵膝下的公主。明言身邊坐着範玮琛,一個落寞,一個黯然。
淩嬷嬷向姚園一一介紹諸人,直到說到長公主紫陽,姚園才提起了興趣。紫陽公主身邊有一位不足十歲的小女孩,紮着羊角辮,十分可愛精致。
姚園朝淩嬷嬷說了一句,淩嬷嬷會意,走到長公主跟前輕施一禮:“長公主,皇後娘娘十分喜愛翁主,遣奴婢請翁主過去說說話。”
紫陽公主聞言看向姚園,姚園回之一笑,紫陽也笑笑,對淩嬷嬷道:“皇後娘娘看重小女,是小女的福氣。月兒,快去吧,到了皇後娘娘面前不要失了禮數。”
Advertisement
小女孩也不怕生,利落地走到姚園面前站定:“明月給皇後娘娘請安,娘娘千歲。”
姚園起身拉過她的手放在手心,上下打量,也不知道為什麽,一看到這個孩子,她就喜歡:“小小年紀便出落的如此美麗,長大後定是個絕世美人。”
衆人附合地說:“娘娘說的是,翁主小小年紀便鳳姿出衆,長大後一定不同凡響。”
誰知明月竟然說:“皇後娘娘,明月不喜歡做絕世美人!”
姚園一愣,紫陽公主大驚,忙起身告罪:“娘娘恕罪,明月還小,她不懂事,沖撞了娘娘。”
姚園笑問:“能告訴我理由嗎?”
明月再施一禮,不慌不忙地說:“容顏如花,極易凋零。美麗的佳人憑着的不過是一張出色的臉去獲得夫君的寵愛,待到容顏老去,還不是獨守空院,與衆女子共侍一夫,了此殘生。明月不喜歡這樣的生活,還不如像開國公主一樣,揮斥方遒,震赫天下,待到老來遲遲,閉門謝客,黃卷在手,享受晚年安逸。”
姚園驚異,一個不足十歲的孩子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是在匪夷所思。她依稀記得元史記載,大元開國公主姬橫攬一生未婚,豆蔻年華便随其父縱馬天下,威赫朝堂,有萬夫不當之勇。眼前的小女孩一雙大眼睛晶瑩如寶石,隐隐着傲世萬物的巾帼氣概。姚園心中微微一動,這個女孩若是好好培養,經年後或許是一代傳奇。
不忍這樣的女中豪傑湮沒在歷史的洪流中,姚園第一次向姬元懋提出了請求,她深深施了一禮:“皇上,臣妾有一事相求。”
姬元懋早已将姚園的心思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她雖然對紫陽公主沒有什麽手足之情,但也是個惜才愛才之人,适才聽聞明月之言,心中早有了打算,姚園所請亦是自己所想,暗喜兩人的心意相通,淡淡地笑意化開:“皇後有何事?”
“臣妾見明月十分可愛,不如封為郡主,送到國子監學習,一來長公主孤兒寡母以後也好有個依靠,二來也可督促皇家子弟進學育才。”
颍川王聞聽第一個不答應:“女子無才便是德,知道侍奉夫君也就行了。國子監皆為男子是在不妥。”
姚園笑道:“本宮知道,王爺最是明理恪守之人。女子侍奉夫君是重要,但學些文墨不是能夠更好的規勸在側嗎?”
瑞郡王道:“娘娘出身草廬,四海為家,自然不知女子當從父從夫,若是明月善學,請個西席悉心教導也就是了,何必送去國子監,男女混亂,污了翁主清白,皇後娘娘這是在打長公主的臉面嗎?”
姬元懋大怒,欲要申斥,姚園忙按住了她,笑道:“瑞郡王說的不無道理。不過,據本宮所知,開國公主姬橫攬縱馬天下時,天下百姓莫不感恩戴德,視為戰神下凡。高祖也曾說,公主神勇,天下無二,試問,高祖皇帝有說錯嗎?”
“這……”瑞郡王詞窮,如果說錯的話,是對高祖皇帝的大不敬,說不錯便是縱容女子學文,兩廂都不好回答。
颍川王道:“娘娘所言有理。只是此一時彼一時,當時天下大亂,高祖皇帝順應民意,岳陽舉大旗,揮師向都。長公主為了報答父親的養育之恩,才不得不披上铠甲,征戰天下,而今天下太平,無需女子出面。”
姚園笑意擴大,要的就是你這句話:“颍川王的意思的是,當時的長公主是抛頭露面?”
“臣不敢!”
“天下大亂時用到了女子,天下太平後便要女子退居後堂,試問,這是什麽?難道說,天下的男子在有危難的時候把女子推到前面,自己縮在後面,安逸的時候,自己站出來了,卻讓女子在後院守着,這是大丈夫應有的氣度嗎?”
明月走到大殿的中央,向衆親貴施禮:“明月一介女子,承蒙皇後舅母看重,是在榮幸。臣女也知曉當今天下女子多以針工為主,以侍奉夫君為根本,臣女所言确有不妥之處,但是臣女想問,衆位親貴誰真正見過自家的母親、妻子和女兒開懷笑過?”
大殿一時鴉雀無聲。
明月繼續說:“女子雖然力不及男子,但也能以一己之力為國盡綿薄之力。現下束縛女子,不過是怕女子學習文章武藝後,視野開闊,不甘退居後堂,潦倒一生,若是衆家親貴反對,是不是怕自己的妻子、女兒比自己強?”
在場的男子一時面色青白相加,個個憤恨地盯着明月。姚園心下詫異,這等話語誰都知曉,只是敢怒不敢言,明月卻挺身而出,宣之于口,若成功,當為天下女子振臂一呼,載入史冊,若失敗,則成為衆矢之的,死無葬身之地。
範玮琛時勢而言:“臣少游歷山川,見過許多女子勝過男子百倍,但是因為世俗之禮,只能嫁給一個粗俗的匹夫,還要因為自己的能力勝過男子,遭到男子打罵,更有甚者,凄慘而死。難道這是為人之道嗎?”
範玮琛手握兵權,說話可抵上半個君王,一些老匹夫雖有怨怼,一時也不敢說什麽。
明月又說:“今兒既然開了話頭,明月也顧不得家醜。大家都知道我的母親嫁給了節度使許德業,那許德業手握大權,可是卻不忠君,不愛國,魚肉百姓,為禍鄉裏。先帝為了安撫許德業,把嫡親的長公主嫁給了許德業,可是許德業不念君恩,對母親肆意打罵,話裏更是指着先帝辱罵。如果我的母親飽讀詩書,有開國長公主的本事,焉能受此侮辱?許德業雖然是小女的父親,臣女說這些話視為大不敬,當自領鞭笞三十,可是衆人叔伯好好想想,難道自己的子女在夫家輕則打罵,重則處死,你們就高興了嗎?還是說,男子只想着自己舒服就行,連妻女死活也不聞不問?”
“你!放肆!”瑞郡王大怒。
姚園見鬧得差不多了,見好就收:“皆因本宮之言,讓衆位不痛快了,既然褒揚各占一半,不如先把明月送到國子監試一試。若是學業優秀,就留下學習,若是成績不佳,當遣送回府,如何?”
大家見皇後娘娘都這樣說了,縱有怨言也不好再說了。國子監都是王公貴族的子弟,裏面魚目混珠,什麽纨绔子弟沒有,娘娘能夠這樣說,已經是偏着王公貴族的弟子了。
姬元懋一語定音:“皇後所言有理。拟旨,封明月翁主為郡主。即日起國子監設女子書院,天下女子不分官民貧賤富貴,凡有志向才華者,皆可報名參加考試,成績優異者可入學。學業完畢後,由朕親自考核,品德成績優秀者可入朝堂為官,享受終身俸祿。”
宴會散盡,徒留一室繁華。
姚園喝着茶,看着興奮的明月郡主,少不得勸說兩句:“明月,我知道你心眼兒大,有着不屬于男子的胸襟和志向。但是,舅母還是要勸你一句,槍打出頭鳥,你要學會隐藏自己。”
“是,明月知道了,多謝舅母提醒。”明月也覺得自己太過鋒芒畢露,會成為衆矢之的。
“嗯,你明白了就好,回去吧。大殿上,本宮見你的母親臉色一直不好,想必你回去少不了一頓罵。”
“是,明月知道。”
明月走後,姚園松了一口氣,今兒可是打了一場硬仗。淩嬷嬷欲言又止,暗暗擔心。姚園看在眼裏,笑道:“嬷嬷一定是有話要說吧?”
淩嬷嬷道:“娘娘與長公主并沒有什麽情意,何必擡舉她們?說句傷心的話,長公主出嫁前對皇上連正眼都沒看過一眼,而今寡居曲平亦是咎由自取。明月郡主雖然禀性異常,但是娘娘因此得罪了許多親王貴胄,實在是得不償失啊!”
姚園冷笑:“嬷嬷說的,我何嘗不知。只是,她們早已對我有了成見,拉我下馬是早晚的事。當一個人對你産生了歹意的時候,多少已經不重要了。再者,反對的,大多是與皇上不睦的人,不如就此撕破了臉,反而讓他們一時不敢輕舉妄動。而且,我也沒有多說什麽,并沒有違背孔孟之道。我所學的歷史裏面,唐朝有一位文德皇後,頗受百姓愛戴,可是她有一句話我不贊同,牝雞司晨,家之窮也,可乎?她主張男主外,女主內,我覺得不妥。”
淩嬷嬷豁然開朗,欣慰地贊嘆:“娘娘高明,此番下來,但凡有心者皆可明白娘娘的良苦用心,而那些酸腐文人為了顧全大仁大義的名聲也不敢公然違背娘娘的旨意,落得刻薄妻女,母親的名聲。”
姚園一笑了之:“有賺有賠才是做生意之道,互利共贏才有合作的對象。”
淩嬷嬷點點頭。
“皇上呢?”姚園看了一圈,平時姬元懋纏的很,怎麽今兒個不見了。
淩嬷嬷臉色暗了下來,嘆了一口氣:“今兒是清明,千家萬戶都在祭祀宗廟、先人,皇上自幼與太後在冷宮相依為命,想必是想太後了,去了冷宮。”
“冷宮?”姚園對這個詞并不陌生,電視劇上也頻頻見到,真正什麽樣子卻從沒見過。
“冷宮在皇城的最西邊,位置偏僻,是歷代關押被廢黜妃子的地方。冷宮原本不叫冷宮,而是冷華宮,只是那長年孤冷陰寒,不少妃子死在了裏面,無人敢輕易踏進,故而,久而久之,成了冷宮。”說着,淩嬷嬷頗有感觸,“奴婢先前是紀府的下人,紀府破敗後由孝王買了下來送到了皇上面前服侍。”
“原來是這樣!”姚園暗嘆,皇城塑造了多少女子的榮華夢,又埋藏了多少女子的一生,在這種地方長大的人,怎麽能心智軟弱呢?姚園擡眼,對淩嬷嬷說:“陪我去冷宮看看吧!”
“娘娘?”淩嬷嬷愕然,“皇上這個時候不喜歡有人打擾。”
“我只是在一旁看看,不會打擾皇上的。”
馬車咕嚕嚕的行駛在大街上,長公主鎮着臉坐在馬車內,冷着眼,理也不理讨好的明月郡主。
“母親,您還在生氣呢?”
紫陽冷着臉說:“你知不知道今天有多危險,且不說以後嫁不嫁的出去難說,以後王公貴族那個不把你視為眼中釘,以後我們的日子還怎麽過?”
“那我們現在的日子就好了嗎?”明月委屈。
“現在雖然也不好過,但是最起碼還活着。”紫陽氣惱。
“這樣活着與死了有什麽區別?”明言傷心地說。
明月長舒一口氣,壓下心裏的火,耐心地說:“母親,您忘了嗎?當初在沖州的時候,我們每天活在刀尖之上,還要忍受爹爹那些小妾的□□。他根本就不把您當成妻子,也不把我當成女兒,這樣的日子女兒受夠了。那個時候,朝廷有了危機就把您當成禮物一樣獻給了許德業,任其打罵侮辱,女兒不想将來步您的後塵。”
“你?”紫陽氣紅了臉,淚水在眼裏打轉轉。
“後來先帝雖然除了許德業,把您接回了曲平,可是您過的是什麽日子,下人都敢騎到您的頭上來,整個皇都的人誰把您放在眼裏?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誰不踩上兩腳?母親,難道您也讓女兒過這樣的日子嗎?”明月怒其不争。
紫陽長公主低下頭,默默不語。
明月堅定了眼神,下了決心:“我在府裏的時候就聽說,皇後是個很奇特的女子,所以這一天,我早就預備着了,今天女兒所說的話都是提前想好的。為的就是等皇後娘娘開口。”
“你是個九歲的孩子嗎?”紫陽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的女兒,不敢相信,這是那個在沖州沉默不語的孩子,那個丫鬟大吼一聲就吓得直哭的孩子嗎?
明月冷哼一聲:“我就是那個連哭都不敢當着大家的面的懦弱的孩子。這是逼出來的,您護不住我,小妾打我的時候,您連分辨一句都不敢,只知道一味的哭。”
紫陽掉下淚來:“你在怪母親嗎?我也是沒有辦法,出嫁前,父皇告訴我,我就是送給許德業的一個女寵,沒有說話的權利,沒有公主的派頭,只要把他伺候好就行,不能給朝廷帶來危險。我又有什麽辦法?”
“所以,女兒不想做您這樣的人,女兒要做掌管別人命運的人!”明月直視着前方,不再理會哭泣的母親。
彎彎曲曲,七角八拐,穿過一座座奢華的宮殿,一路向西。
果如淩嬷嬷所言,冷宮地僻荒涼,陰冷孤寒,望上一眼,心便冷了大半。姬元懋以前就住在這裏嗎?日子該有多難挨呀?
輕輕推開小門,一股酸腐之氣撲來,姚園皺了皺眉,忙捂住鼻腔。向裏,雜草叢生,雜亂不堪,掠過幾處宮殿,悲泣之聲斷斷續續的傳來,那不是姬元懋的埙聲嗎?怪不得可以吹出如此摧心肝的曲子,多少斷腸淚才能譜出如此痛斷心腸的樂曲呢?
“皇上每年都會偷偷來冷宮兩次。太後慘死冷宮,先皇薄情,連一副棺椁也不曾吝啬。”淩嬷嬷感傷不已。
姚園只見過姬厚柏一次,還是在皇貴太妃處,印象中是個自負好色之人。
“嬷嬷,您先回去吧,我在這兒等皇上。”
淩嬷嬷那裏肯同意:“這可怎麽使得。這地方又冷又髒,若是碰上不幹淨的東西可怎麽好哇!”
“不會的,不是還有皇上嗎?”
“這?”
“去吧!我想靜一靜。”
淩嬷嬷盡管擔憂,也不好違背旨意,只好退了出去,預備幾個侍衛來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