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有時候想做一件事,猶豫踟蹰,瞻前顧後,百般算計也不知該做不該做,但突然一個瞬間,旁人一個無心的舉動,可能就将萬重山一般的顧慮撞成千裏平川。
謂之沖動。
連日裏,明霄拼命克制的沖動,在辰又輕輕給他拉下被子,小聲喚他“霄霄哥”時破開心門,再也關不住。
平生第一次遇到喜歡的人,這個人溫柔、善良,偶爾露出的強勢與霸道也只是因為關心,他不是聖人,怎麽可能不想靠近、再靠近,然後占為己有?
但若要追辰又,必須先處理好與那位尚未露面金主的關系。
明霄抱住額頭,喉嚨發出痛苦的低吼。
如果反悔,後果是什麽?
下午的表演課,明霄頭一次心不在焉。老師并未指責,只是好心地提醒:“如果身體不舒服,這節課請假休息也沒關系。但如果是狀态不好,就要積極調整了。小霄,很快就要試鏡了。你有背景,這我知道,但導演很嚴格,你別給他留下壞印象。”
“試鏡”兩字讓明霄心中一緊。
是啊,就要試鏡了,不能再拖了。
既然已經有了放棄的心思,那必然越早放棄,影響越小。現在告訴金主“我不幹了”固然會惹一身麻煩,如果惹惱了那人,說不定以後也無法在圈子裏待下去了。可長痛不如短痛,若因為金主而錯過辰又,明霄想,自己一定會後悔一輩子。
至于将來辰又會不會接受自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下課時,明霄給老師鞠了個躬,鄭重地道謝。老師很詫異,溫和地笑:“是不是覺得剛才我數落你了?傻孩子,沒有的事。我在這圈子裏待了幾十年,帶過很多藝人,你不算天才,但絕對是最勤奮踏實的那一撥。剛才我話說重了些,你別往心裏去。回去好好調整一下,我相信我的眼光,也相信努力會有回報。知道嗎,我教的學生裏啊,勤奮踏實的沒誰混得差。你是他們的小師弟,努力拼一把,機會屬于有準備的人。”
明霄有些動容,再次鞠躬:“謝謝老師。”
都說這圈子複雜,但再複雜的地方也有單純的人。明霄本來只想感謝老師這段時間的培養,也為自己中途放棄致歉,沒想到老師給他的卻是毫無保留的鼓勵與信任。
站在23樓通往22樓的樓梯間,明霄用額頭輕輕撞了撞牆壁。
“放棄”這一決定,會辜負多少人的期待?
可是如果不放棄,辜負的就是自己的一生。
回到22樓的休息室,明霄的臉色比上午還難看,辰又不在,蔡苞趕上來一瞧,慌了:“我靠,你這是咋了?上午不是睡了兩小時嗎?怎麽現在看着跟游魂兒似的?”
明霄給自己倒了杯熱水,把休息室的門關上,“包子,有件事想跟你打聽打聽。”
“我就說你有心事!”蔡苞說:“到底怎麽了?給我說說。”
明霄聲音一沉,“念老師知不知道給我塞資源的是誰?”
蔡苞皺眉:“我記得你問過這個問題。”
“是。”明霄坦然:“我一直很在意。”
“念哥知不知道,我不清楚。他那個人……”蔡苞說:“算了,不說他。但這事兒我是真不知道。上次你問我,我就說過我不知道,現在我還是不知道。”
明霄嘆氣:“我以為過了這麽久,你多少聽到些消息。”
蔡苞沉默片刻,語氣一變:“你說得沒錯。”
“嗯?”明霄擡起頭。
“按理說,金主要砸錢砸資源捧誰,不可能不現身。就算有人要玩神秘,那也不該半點風聲都漏不出來。”蔡苞說:“這事我是真覺得奇怪。今天既然你自己提出來了,我也不妨跟你交個心。這事兒吧,不想沒什麽,但越琢磨越覺得慌,就那啥,特別飄。”
明霄苦笑:“原來你也覺得飄。”
“我沒見過這種事。”蔡苞搖搖頭,“坦白說,念哥剛讓我跟着你的時候,我以為過不了多久,捧你的金主就會自動站出來。不然他圖啥呢?做好事不留名?所以那時你問我知不知道金主是誰,我嘴上說不知道,心裏也不太在意。但今天你這麽問我,我還是不知道,但是我在意。”
明霄撐住臉,不知道說什麽好。
頓了幾秒,蔡苞道:“你應該不是只想問我這一個問題吧?”
“嗯。”明霄閉着眼,“你讓我再想想。”
“好。你想,我陪着你。”
時近黃昏,陽光變成深邃而黯淡的金色。明霄睜開眼時,眸子被照得透明而晶瑩。
“包子。”他喊。
“在。”蔡苞輕聲答。
“如果我說,我不想幹了。”明霄看向蔡苞,“你會怎麽辦?”
蔡苞臉上并無驚詫,更無憤怒,只是沉默了許久才道:“你很害怕吧?”
明霄疲憊地點頭:“嗯,我不知道走到現在這個地步,再中途退出會面臨什麽,也不知道會不會連累其他人。”
“不,我不是說這個。”蔡苞道。
明霄疑惑:“不是?”
“我是說,從接受那個‘契約’開始,你就很害怕吧?”
明霄難以置信地看着蔡苞。
他沒有想到,自己深藏在心底的恐懼會被一個看似吊兒郎當的人識穿。
“不僅害怕,還覺得不甘心、羞恥,不止一次對自己感到憤怒。”蔡苞坐在夕陽裏,整個人比平時顯得老成,“我說得沒錯吧?”
明霄沒說話,手指卻漸漸收緊。
“咱們也相處一段時間了,最初我覺得你和其他藝人一樣,既然收了金主的好處,就是那麽回事兒了。但後來我發現你也有你的堅持,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樣。”蔡苞說:“你會後悔,會不停責問自己。別人看不到,但我感覺得出來。所以你今天說‘不想幹了’,我一點兒不意外。”
明霄捂住眼,沉聲說:“是,我害怕。”
害怕失去自我,害怕将來無法面對良心。
“你問我會怎麽辦。”蔡苞聳聳肩:“我能怎麽辦?回念哥那兒歇着,等下一份工作呗。小明,你不用考慮我,也不用考慮念哥。你想幹不想幹,其實影響不到我們。這個決定,只會影響你自己。”
明霄抿住唇,感到心髒在一點一點收緊。
“你別看我和你差不多大,但我在這個圈子裏見過的人比你多多了。”蔡苞說:“狠毒的,變态的,惡心的……有的人壞到什麽程度,你如果不親眼瞧一瞧,壓根兒不會相信。我不是吓你,但我必須提醒你。你不知道捧你的人是誰,你想象不到他會怎麽對你。”
明霄将臉埋在手中,低喃道:“我就是擔心這一點。”
“你來問我,也是想從我這裏得到建議。但是很遺憾,在這件事情上,我,甚至是念哥,可能都無法為你分析利害。”蔡苞頓了頓,又道:“但我可以告訴你兩個可能。”
明霄擡眼:“你說。”
“我的想法很極端,你聽聽就好。”
“嗯。”
“這個人一直不露面,半點消息都沒有。要麽,他占有欲極強,用最好的資源來改造你,直到把你改造成他要的模樣,他再露面。要麽,他是個慈善家,不圖回報,你可能永遠不知道他是誰。”蔡苞說:“如果是後者,別說現在不幹了,就是劇已經拍好,你再跟他說不幹了,他都不會為難你。但如果是前者……”
明霄深吸一口氣,“他不會放過我。”
蔡苞點點頭:“你覺得他是前者的希望更大,還是後者的希望更大?”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道理誰都懂。明霄握緊拳頭,啞聲道:“前者。”
蔡苞說:“我能跟你說的,也只有這些了。其實你不用太在意我,或者其他人的意見。對你的處境,只有你自己能‘感同身受’。我們的‘可憐’、‘關心’對你一點用都沒有。路是你自己在走,沒有誰比你自己更有資格決定走哪一條。就像我——我是個藝人助理,而你是我服務的藝人,你就算再為我着想,也不會親自過我的生活。”
明霄看着蔡苞,發現對方居然如此陌生。
“不過,被人關心始終是件值得高興的事。”蔡苞笑道:“如果你決定放棄,那麽我希望那個幫助你的人,是真的不圖回報。”
休息室的門打開又關上,蔡苞離開了,越來越暗的房間裏只剩明霄一人。
蔡苞的話,令他猶豫,也令他不願再踟蹰。
既然那麽害怕,那麽不甘心,為什麽不勇敢一點,結束這段關系,退回本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會遭到何種報複,不知道。
但如果再這麽下去,就算沒有辰又,他也會惶惶不可終日。
不是每個人都能坦然面對“爬床”與“被包養”,他試了,現在他已經明白,自己做不到。
手機震動起來,明霄沒有看,可震動并未停下,他拿了起來,才知被拉進一個微信群。
張哥手下的一個藝人建了群,大約是搞錯了,将已經不在張哥手下的他也拉了進去。
群裏正在聊常歡,他看了看,得知常歡因為惹惱了金主而被送去國外。
常歡就是張哥手下那位跟了一位知名金主的女藝人,明霄還與她吃過飯,看到她抱住張哥,說自己的青春沒有幾年可以耗。常歡着實風光過一段時間,片約與代言不斷,明霄有陣子甚至用她的例子說服自己。
沒想到這才一年,常歡的金主就膩了。
世事令人唏噓。
明霄放下手機,走到窗邊。夕陽徹底褪去,天已經黑了。
但是心,卻一點一點亮起來。
這個世界上,應該不會有比國學院更黑暗的地方。
推開門,他向念涵的辦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