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密集的雨和風從正前方殺到,明霄被刺得睜不開眼,呼吸間全是水汽。他下意識擡手遮在眉眼上,虛眼往小區裏跑去。
風雨是個好東西,自然只消稍稍發一點力,就能讓人疲于招架。明霄方才在車上還胡思亂想,下車後被狂風暴雨迎頭一澆,連呼吸都困難,全副精力放在奔跑上,哪裏還能分神想其他事。雨下得太急,打在臉上生痛,明霄用力抹了一把,因為看不清路,腳下也打滑,向前踉跄幾步,所幸沒有摔倒。
雨聲與雷聲組成黑夜的交響曲,幾乎隔絕了其他一切聲響。明霄張嘴呼吸,正要繼續往前跑,突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後面傳來。
有人焦急地喚他:“明霄!”
那喊聲與腳步聲被風雨沖淡,像散開在水中的墨,他以為是錯覺,沒有理會,連頭也沒有回。直到手腕猛地被抓住,一件帶着體溫與淺淡男香的衣服忽然罩在他頭上。
他止住腳步,心跳加速,指尖随着脈搏的震動而輕輕抖動。
風雨令他無暇思索,但頭上的衣服、身邊的人卻為他擋開了風雨。
就算沒有看見對方的臉,他也能感覺到是誰。
辰又。
“明霄!”辰又雙手護着他的頭,來不及多說,快步推着他往裏跑:“走!”
明霄陷入一種不真實的困境,輕輕扯着頭上的衣服,“你,你怎麽來了?”
“我不來你就淋着回去嗎?”辰又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強硬。
明霄既茫然,又覺得有點好笑,“你來了我不也淋着嗎?”
辰又愣了一下,右手用力扣住明霄的肩,左手壓住明霄頭頂的衣服,“回去再說,這麽大的雨,你就不能躲一會兒再走嗎?”
明霄跟着他跑起來,空落落的胸口仿佛又有了重量,“這裏沒有地方能躲啊。”
“那你給我打電話啊!”辰又吼:“我來接你!”
明霄步伐一滞,“接我?”
“別停下來,馬上到了!”辰又邊跑邊說:“這麽大的雨,你要麽找個地方躲雨,要麽叫我來接你。自己跑什麽跑?摔倒了怎麽辦?感冒了怎麽辦?”
明霄一時啞然。
辰又頭一次數落他,居然是因為擔心他摔倒與感冒。
不真實的感覺更強烈了。明霄被摟着往家跑,腳下的雨水漸濕了褲管,心髒在胸腔裏不安分地跳動,頭上的衣服已經濕了,卻猶自将風雨隔絕在外。
聽覺變得清晰,雷鳴雨嘯成了背景音,辰又的喘息近在咫尺,連同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直擊耳膜。
上一次因為這種“小事”被數落已經不知是多少年前了,也記不得是被誰數落。
父母不會的,早在尚未去國學院之前,父母就只會念叨“作業寫完了嗎”、“你怎麽又做錯這麽多題”,而在去國學院之後……
好像有小孩子哭着拽住他的衣角,慌張地說:“霄霄哥,你穿這麽少,生病了怎麽辦?你穿我的衣服好不好?”
想不起那個小孩兒的臉和姓名了,只記得自己似乎回答了一句:“你這麽矮,我穿不了你的衣服。”
小孩兒又說了什麽?
“我會努力長高,長得像你一樣高,不,要比你還高!霄霄哥,等我長高了,你能穿我的衣服嗎?你不要生病,你聽話好不好!”
一晃十多年了,人情冷暖,上一次被擔心感冒居然是在國學院裏。
在那個再也不想回憶的地獄。
拾級而上,風雨終于被甩在身後,一身的雨水浸濕了單元樓裏幹淨的地板。明霄呼吸粗重,想要扯下頭上的衣服。辰又抓住他的手腕,疾步走向電梯,急切地問:“冷不冷?有沒不舒服?”
濕透的衣服有點重,電梯開始上行時,明霄終于将衣服拿了下來。
電梯一面是鏡子,他看到了滿臉通紅的自己。
辰又那精心打理的發型已經被淋散了,發絲一縷一縷貼在額頭上,昂貴的襯衣、西褲沒有一絲幹處,整個人看上去很是狼狽。
面對落湯雞一般的辰又,明霄卻分明感到一陣心悸。
“怎麽臉這麽紅?”辰又靠近,碰了碰明霄的臉頰,“剛才太急了,是我把你捂得太死了吧?難受你跟我說啊,在衣服裏悶着了吧?”
今晚的辰又和平時很不一樣——明霄有些困惑,辰又過去不會用這種語氣與他說話。辰又總是在笑,說話時商量的口吻居多,偶爾還要撒個嬌賣個萌,口頭禪是“霄哥好不好”。他幾乎沒有見過辰又皺眉,更沒有被辰又命令、數落過。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明霄覺得電梯裏又悶又熱,餘光掃一眼鏡子,臉頰的紅暈似乎比剛才更深。
辰又問:“霄哥,你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明霄看着樓層提示,不自在地說:“剛才謝謝你。”
梯門打開,辰又嘆氣:“跟我說什麽謝?”
明霄心尖顫了一下。
跟你不用說謝嗎?
進屋後,辰又鞋都沒脫,輕車熟路跑進浴室,不問明霄意見就打開熱水,喊道:“霄哥!”
明霄正彎腰換鞋,心裏也亂,什麽都沒聽到。
辰又見外面沒有響動,急了,往浴室門口一站,“明霄!”
“啊?”明霄這才反應過來,“來,來了。”
“趕緊進去,水我開着了,有點燙。”辰又拉了他一把,就勢将他推進浴室,“但你別嫌燙,多泡一會兒,真感冒了就麻煩了。”
明霄站在浴缸邊,尴尬道:“我衣服……”
“我給你拿。”辰又厲聲打斷,“我知道你睡衣放在哪兒。”
明霄詫異地看着辰又,辰又目光卻并未避閃。兩人就這麽對視了2秒,辰又眉頭皺得更緊,“快脫了濕衣服進去,我去給你拿睡衣。”
說完轉過身,虛掩住浴室門。
明霄站定片刻,才走去門口,輕聲将門關嚴實,然後迅速脫掉濕透的衣服,浸入那一池熱水中。
辰又說得沒錯,水真的很燙。明霄放任自己往下沉,頓覺臉頰比剛才更熱了。
外面傳來櫃子和抽屜被打開的聲音,不久辰又敲了敲門,接着扶手轉動,門被推開一道縫。
辰又沒有進來,甚至沒有往裏看,只将睡衣放在洗漱臺上,就再次合上門。
明霄在水中閉上眼,熱水驅散了附着在身上的涼氣,腦子也逐漸清晰。
越清晰,越迷茫。
辰又為什麽會突然出現?
為什麽連态度都變了?
辰又給自己也找了一套居家服換上,坐在沙發上用毛巾擦頭發。
浴室裏很安靜,只有細小的水聲傳出,他盯着那個方向看入了神,半分鐘後甩了甩頭,煩躁地扶住額頭,輕聲自語道:“糟了。”
該怎麽跟明霄解釋?
看到明霄在暴雨中狂奔時,他什麽都來不及想就跑了出去,車裏沒有傘,他一邊跑一邊脫掉外衣,向前面那個模糊的影子喊道:“明霄!”
今晚好像喊了很多次“明霄”。
因為着急,因為生氣。
因為明霄不愛惜自己。
辰又一拳捶在沙發上,越來越煩躁。
怎麽能在明霄面前露出這麽粗魯不講道理的一面,這一路說的話似乎全是命令與數落,和平日完全不一樣。
明霄會怎麽想?
隔着一扇浴室門,兩人各有各的思慮。
浴缸裏的水漸漸退溫,明霄冷靜了不少,但拿起放在睡衣上的內褲時,耳根還是紅了起來。
拉開門時,一眼就看到了垂首坐在沙發上的辰又。
辰又頭上還搭着毛巾,擡起頭時表情有些懵。
明霄輕吐出一口氣,走了過去:“你也去沖沖吧。”
“不,不用了。”辰又立即站起來,“霄哥你洗完了。”
辰又的變化全在明霄眼裏,之前那個霸道的男人不見了,面前站着的又是平日裏熟悉的辰又。
明霄抿了抿唇角,“嗯。”
“我給你吹頭發吧。”辰又拿起已經準備好的吹風,“來這邊坐。”
明霄沒有拒絕,來到辰又跟前坐下。吹風打開時,他松了口氣,慶幸自己的呼吸與心跳全被風聲蓋住。
辰又的手指在他濕漉漉的頭發上捋動,有力卻又溫柔。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寬敞的房間裏只有吹風機呼呼的聲響。
一同沉默,卻也一同出聲,就在辰又沒話找話說出“霄哥我穿了你的睡衣”時,明霄終于問出堵在心裏的問題:
“你剛才,是在小區外面等我?”
吹風機的聲音停下來,辰又頓了幾秒才道:“我送完季先生,經過你這裏,就順路過來看看。”
這是他想好的說辭。
明霄深吸一口氣,擡眼看着辰又:“你沒有回家?”
“回了。”辰又并不知道在車庫時就被明霄看到了:“不是還跟你發了消息嗎?但後來季先生有應酬,徐帆哥臨時有事,讓我去接季先生回家。那邊是個名流宴會,你看,徐帆哥還專門給我準備了身衣服。”
明霄心知根本不是這麽回事,對上辰又幹淨的眼眸時,卻狠不下心戳穿對方的謊言,只是勉強地笑了笑:“是嗎?”
“是啊,我送了季先生,季先生讓我把車開回去。”辰又繼續編:“剛好路過這片兒……哎呀糟糕,車還沒鎖!”
辰又說完就急匆匆往外趕,明霄也急了,趿着拖鞋想追出去,辰又卻一擋,“你留在家裏,我去看看,馬上回來。”
外面的雨已經小了,辰又舉着傘,一身灰色的睡衣,在雨中小跑,顯得有點滑稽。
他倒不是特別擔心車,只是想出來吹個風,讓腦子冷靜一下,省得說錯話。
車還好好地停在路邊,辰又将它開進車庫,鎖好後在車門上靠了一會兒,理清思緒後,才朝明霄家走去。
明霄擦幹淨門口的水後,去卧室看了看被辰又翻過的抽屜。
內褲好像少了一條。
客廳的地板上堆着辰又換下的衣服,濕漉漉地揉成一團,早就看不出本來的金貴。明霄翻了翻,看到一條黑色內褲。
是辰又換下的。
辰又丢掉自己的內褲,換上了他的。
明霄心裏一緊,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在周身游走。
辰又的衣褲全濕了,自然得換,家裏的新內褲在另一個櫃子裏,辰又沒有找到,情急之下穿了他洗幹淨的內褲,倒也不算什麽奇事,畢竟誰也不想穿濕透的內褲,那種感覺太糟糕了。
可是想到現在穿着自己內褲的人是辰又,明霄就覺得渾身血液都漸漸發燙。
他已經很冷靜了,所以聽過辰又的解釋後,沒有再問什麽。辰又要自欺欺人,他便扮演這個被欺騙的角色就好了。
他是演員,沒有什麽角色演不好。
可是現在,他突然無法再冷靜了,有什麽在慫恿着他,驅使着他,将他從自控中抽離。
不久,辰又回來了,如釋重負地笑道:“還好還好!車沒事。吓死我了,如果車出了問題,我把自己賣了也賠不起。”
明霄喉結動了動,不由自主道:“就算出了問題,季先生也不會拿你怎樣吧。”
辰又眼角一張,有些意外:“嗯?”
明霄定定地看着他,輕聲問:“你和季先生,到底是什麽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