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下堂求去1
将近一個禮拜,陸承啓都不曾在薛家露過面。
算算時日,雲意躲他也足有一月,一個月前的陸承啓委實将她吓住。
她做陸家的少奶奶素來謹慎小心,而她與陸承啓的感情盡管淡薄,卻也稱得上相敬如賓,至今也不曾吵鬧一句。
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月前自己究竟哪裏得罪下他,平日裏溫文爾雅的一個人,那一次竟拿出對待仇人的狠勁兒,恨不得将她抽筋剝皮,碎成一片一片,任她何等的驚恐求饒,一概無濟于事。等她再醒來,除卻一張臉幸免于難,她全身上下遍布傷痕。
次日她便躲回姑媽家,而他前前後後來找過她幾次。因為那次的事情令她太過心有餘悸,回回她都避而不見,請姑媽出面應付。
她從頭至尾在姑媽面前謊稱僅僅是同陸承啓發生争執,并沒有十分大不了的事情,因而每每姑媽應付完陸承啓,便又轉身來勸她。
“吵架動手固然是他的錯處,可畢竟是醉酒的情形下,他糊裏糊塗講将你誤認做旁人而動手也未可知?自你們成婚以來,除卻這次無心之失,他非但處處維護于你,更甚者重話都不曾對你講過一句。你若認真連這點小事都不肯放過,也太沒良心。如今他既誠心地悔過致歉,三番五次前來接你回家,你也該見好就收,否則時長日久,難保不傷及夫妻間的感情。”
至于後來陸承啓不再出現,姑媽就更為她擔起一份心,由勸言轉為催促。
姑媽的話并沒有幾句被她聽進心裏,可最終最終她仍不得不收拾行李,打道回陸公館。
促使她重新面對的原因不是陸承啓,不是姑媽,也不是她自己,而是突如其來的身孕。
孩子的到來打的她措手不及,她從來不敢想象自己會和陸承啓有一個孩子,更無法想象自己竟然能夠接受孩子的存在。
收拾行李的雙手是麻木的,心也是麻木的,最後一件衣裙擺入提箱,一個月的身孕,她想自己真的是認命了,并且在日後将愈加認命,直至無路可走,自己将自己逼入死角。
風雨如晦的清晨,雲意提着箱子回陸公館。
陰雨連綿的午後,她擎一柄油紙傘,自回時的側門走出,獨自一人行走在濕冷孤寂的街道上。
地面的青石板蒙着一層薄透的冷雨,雨滴落下,一地微瀾。淅瀝聲裏,有隐隐的腳步聲尾随,而她始終不曾發現。
畢竟是梅雨天氣,整座南州城浸沒在漫天雨水中,日子久了,多出一層浮影來。遙望遠處,時光大戲院外高挂的廣告牌模糊不清。盡管如此,雲意仍舊猜得出廣告牌宣傳的是即将上映的《香雪》。她在陸公館時,早受過報紙和廣播的輪番轟炸。
一代新人換舊人,不過幾個月的光景,新的紅星冉升高空,光芒萬丈,舊的那個依從規律化作天際的一抹血色,一點一點被觀衆打入冷宮。
雲意的境況比影星好一些,她是在嫁給陸承啓兩年後的今日才被逐出家門;她的境況也比影星壞一些,因為兩年來她的婚姻是一條水平線,不存在光芒萬丈的至高點
木質的站牌前等車的人三三兩兩,濕冷的風吹的她發絲一片淩亂。
她留了許久的短發,身上又穿着白衣綠裙,倘若不相識的人,倒容易将她誤認成哪家尚未出閣的小姐。
可是她的青春結束于戰火,原本該像畫報上的新時代小姐一般出來讀書做事的時光,她拿來嫁了人。嫁也不是正正經經的嫁,她從前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嫁入陸家那樣的人家。
風雨擾的小孩子哭鬧不休,小孩子大概是病了,紅彤彤一張臉緊縮在母親的懷裏,難過的厲害,父親是個戴眼鏡穿舊西裝的斯文男人,擎着一柄又黑又大又沉的雨傘,遮住一家三口,心無旁骛地在孩子面前做各種聲音逗哄……
她瞧得出了神,再平常不過的場景,于她而言,卻是她今生今世都難以得償的夙願。
她轉過身,不再向那一家三口多看一眼。何苦一味地往壞處想,至少再過數月,她同樣可以擁有一個淘氣而可愛的孩子。同所有人一般,她所賴以生存的是個混亂世道,然而一旦想到腹中相依為命的孩子、完完全全屬于她的孩子,她的內心就立刻生出無與倫比的勇氣。
雲意總算發現陸承啓的存在。
他打一把傘,溫和儒雅地站在她身後。隔着雨幕,他的眼神好似彌漫在晴朗夜色下的月光,尤其當他此刻認真凝着她看時,竟使她心中生出一份無以言喻的安然。
“丁零零零零”,電車從遠處駛來,抱着孩子的一家三口登上電車,一對絮叨家長裏短的年老女伴登上電車,雲意登上電車,陸承啓也登上電車。
電車伏在軌道上按部就班的前行,低壓壓的黑雲從雨空飄來,又飄向更加遙遠而未知的地方。
雲意選位子坐了,陸承啓則坐在她身旁,坦然地就似今天不曾發生任何事情。
半舊的油紙傘打着塊不起眼的藍色小補丁,是雲意離開時從陸公館的小門房處所借,此刻正倒立在一旁滴答着雨水。雲意盯着雨傘出一會兒神,想到若幹不相幹的事情,可惜最終還是被陸承啓喊回神思。
陸承啓取出一張支票交予她。
雲意看一眼數目,好在今天風雨做阻,出行的人數稀少,而她又預先坐在最末的座位。
陸承啓開門見山:“你離開陸家。”
雲意靜默片刻,陳述事實:“我已經被逐出家門。”
就在三個多小時以前,長嫂指她與家中聘請的外文先生有私情。為顧全陸家的體面,她被低調處置,而陸承啓大概也認為她是那樣的人,并沒有替她講話。
陸承啓現在卻說:“我明白你受人冤枉。”
“你知道?”
“方才你姑媽與我父親通過電話,不必說,定是談我們的事情。你收下這筆錢,安安靜靜離開陸家。”
陸承啓觀察着雲意的神色,她并非如旁人一般逆來順受或怒意填膺,而是無動于衷,淡淡地問他一句:“離開陸家,我以後去哪裏?”
雲意看着手中的支票,畢竟習慣了安逸平穩的生活,一時之間無法為迫在眉睫的問題找到解決方案,似乎她能想到的每一條路都不像她将來的模樣。
陸承啓不像個丈夫,反而像個朋友,朋友遇到難處,他替朋友出謀劃策,規劃前途。
“離婚之後,你可以選擇再嫁,畢竟時代不同,不必将再嫁想象的太過可怕。事情本身永遠不可怕,因為懼怕而不肯去做才是致使一敗塗地的根源。”
“我已經嫁過,不必再嫁。”
“你唯有另嫁才有機會遇到真正與你情投意合之人,你現在固執,可将來當你遇到正确的人時,你就會發現我一文不值。”
雲意不答言,只是默默将支票還回他手中。
陸承啓看了她一會兒,道:“是否再嫁都随你,離婚之後如果你願意嫁人,在你嫁人之前你的事情我都會替你安排,嫁人之後遇到麻煩你也可以來找我。雖然我們之間沒有感情,但畢竟在一起兩年,該做的事情我都盡量去做。”
“你一定非離婚不可?”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