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晚飯前盧老爺攜大夫來看望楊元慥。大夫為他診脈。
“楊公子已無甚大礙,只需靜養幾日,鄙人之前開的方子,每日一服。”
“如此甚好。”盧老爺聽大夫如此篤定便放心了,于是遣了下人抓了大夫開的藥,送楊元慥回楊府。
畢竟是年輕人,楊元慥的傷很快好了個八久不離十,便又生龍活虎起來。剛拆了繃帶便央求他爹準他回私塾上課。雖說他十分懼怕孫夫子,讀書寫字也不甚喜歡,但獨獨貪戀與盧尚秋待在一起的感覺。
楊公子神經大條,他愛與盧尚秋待作一起,不過是覺得盧尚秋是待他最好的人,是好兄弟。用楊元慥自己的話說,“能與秋兄朝夕相處,能為秋兄兩肋插刀,此乃愚弟之榮幸。”至于別人看他倆整日粘在一起,開玩笑說他們如夫妻一般,他從來也沒往心裏去過。
這廂盧尚秋可不同,幾日來他一口氣把《花間子集》讀完,從此被灌輸了“男子之間也可有情愛,而且可以愛得轟轟烈烈”之觀,盧公子的世界觀已被颠覆得一塌糊塗。特別是自那晚兩人肌膚相貼,同榻而眠之後,他似是對楊元慥産生了情愫,以至于兩人在車轎內相對而坐,盧尚秋一路低頭,不敢看楊元慥的臉。
“小秋,我聽李兄說城裏來了個有名的戲班子,每晚在城中唱戲。據說回回開演都是滿座,甚是熱鬧,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楊元慥口中的李兄李念清也是孫夫子班上的學生,他爹酷愛看戲名下好幾個戲園子,是因此種消息特別靈通。
盧尚秋聽說有戲班子,兩眼放光,擡頭望見楊元慥一臉興奮神往,立刻又如情窦初開的女兒家一般羞赧地低下頭。他踮起腳摩擦着鞋尖:“爹恐怕不許。”
“我爹也不許我去,我就偏要去。”楊元慥道,“當然不能正大光明的走進去,我們得偷偷得。”
“怎麽個偷法,還鑽上回那個狗洞嗎?夫子已派人将那一處牆用泥土糊住,出去不得。”
“此回不用翹課。那戲園子傍晚時分才開張。你我只需放課後想個法子擺脫下人溜進去便使得。”
“如你所言,如何能擺脫得了下人?”
“把耳朵附過來,別叫擡轎的下人聽了去。”
盧尚秋将耳朵覆過去。楊元慥悄悄說,“待行走至戲園子附近,你便稱腹痛要上茅房。咱們便去戲園子邊上的茅房,從那兒翻進去。”
熱熱的氣息吹得盧尚秋耳根子紅潤,他哂道:“說得你好像已經打探過了一番似的。”
“不相信你元弟我?我告訴你個秘密,其實李兄他爹也不許他去聽戲,他就是偷偷翻牆進去的。所以啊,他已經替咱倆試過這個法子了,保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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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夫子家夫人懷胎十月待時生産,孫夫子急着回家照顧大肚婦,因此這幾日放課比平時略早。歸家途中,衆人行至一處,只見諸多轎子自四面八方往一處去了,想必便是那戲園子所在。再往前走,各色行人絡繹不絕,把戲園子大門堵了個水洩不通。門口的街道兩旁,許多小販或擺攤販售面具戲服、瓜子涼茶,或推着裝滿風筝、泥人的推車沿街叫賣,好一副熱鬧的場景。
盧尚秋本不願意再做翻牆鑽洞之類的猥瑣之事,瞧見如此場景,不禁萬分向往。他于是捂着肚子“哎喲哎喲”地大叫。
楊元慥配合地踹轎子,邊踹邊喊:“快停轎,快停轎!”
轎子停住,王阿叔掀開簾子問:“公子什麽事?”
盧尚秋不好意思地說:“王阿叔,我內急。”
“公子忍忍,快到家了。”最近匪賊楊明奚似有卷土重來的意思,因此盧家下人都十分小心翼翼。
“不行了不行了,哎喲哎喲,憋不住了。”盧尚秋開始打滾。
楊元慥指着戲園子門口不遠的一個茅廁說:“王阿叔,那邊有個茅房,要不咱們過去。”
王阿叔見自家公子确實一臉痛苦,便指揮着下人将轎子擡到茅房門口:“公子你且進去,為奴在門外守着,有什麽事請喚為奴。”
楊元慥道:“我恰好也需方便,我和他同去。”
兩小子進了茅廁,果然發現一處牆頭比別的地方略矮。楊元慥讓盧尚秋踩着他的肩膀先翻過去,自己再一個縱躍,翻過了牆。果然如李兄所說,這裏是戲園的後臺,是樂官們存放樂器、戲子們化妝準備的地方。牆上挂得有各色面具臉譜,神怪戲服,盧尚秋認出有些是古代的官服,有些是初唐的官服。地上擺着大小樂鼓,靠裏面的牆壁挂着一副編鐘架,上挂四十八響的編鐘,恐怕是為演奏著名的《秦王破陣樂》所備。再往裏走,一些人來來往往,有的穿着北朝男子的短褂,有的穿着北朝女子的裙襖。大家匆匆忙忙準備開場,未有人注意到兩個小孩溜進來。
兩個小子溜到場地角落一處幕簾後躲着。盧尚秋剛在後臺望見觀衆席裏坐着李兵曹、錢知事等人,這些人都是認識他的,他可不希望被抓包。
伴随着一陣戰鼓聲,臺上大幕緩緩拉開。
今晚這一出唱得是山西梆子《蘭陵王》。
蘭陵王名高長恭,是北齊高祖高歡之孫,北齊文襄帝高澄之第四子,為北朝時期北齊大将,封藩徐州蘭陵。蘭陵王母親是宮中一個地位卑賤的宮女。在講究血統門弟的士族時代,蘭陵王雖然貴為帝胄皇孫,卻每天忍受別人鄙視的目光,低聲下氣地生活。
蘭陵王相貌柔美,為了在戰場上能夠威吓敵人,每每打仗都要帶上猙獰的面具。最著名的一次是救援洛陽的邙山之戰。河清三年,突厥和北周對北齊發動進攻,重鎮洛陽被北周十萬大軍團團圍困,北齊武成帝調兵解圍。在洛陽城外,北齊援軍一次次進攻均被北周軍隊擊潰,眼看将全軍覆滅。此千鈞一發之時,中軍将蘭陵王戴着面具,身穿铠甲,手握利刃,率領五百精騎,奮勇殺入周軍重圍,勢如破竹,一直殺到洛陽城下。守城的北齊将領被困多日,以為敵人冒充蘭陵王,不敢貿然開門。這時蘭陵王摘下面胄,城上的北齊軍立即歡呼起來,打開城門,與城外大軍合兵一處,奮勇殺向周軍,周軍大敗。史書有載:周軍“丢棄營寨,自邙山至谷水,三十裏中,軍資器械,彌滿川澤”。為慶祝勝利,北齊武士們編了《蘭陵王入陣曲》,戴着面具邊跳邊歌。《北齊書》書載:“芒山之敗,長恭為中軍,率五百騎再入周軍,遂至金墉之下,被圍甚急,城上人弗識,長恭免胄示之面,乃下弩手救之,于是大捷。武士共歌謠之,為《蘭陵王入陣曲》是也。”
邙山之戰後,北齊後主高緯猜忌蘭陵王高長恭可能謀反。武平四年,高緯派人送毒酒給高長恭,高長恭問妻子鄭氏:“我對國家如此忠心,不曾辜負皇帝,卻要賜我毒酒?”妻子回答,“為什麽不親自當面去跟皇帝解釋?”高長恭說:“皇帝怎麽可能會見我。”遂飲鸩而亡。妻子鄭氏則進入佛門。
如此壯闊,浩浩蕩蕩一出《蘭陵王》,劇情跌宕起伏,引人入勝。兩個孩子均全情投入,看得甚是入迷,将那廂焦急尋找他們的家丁忘了個一幹二淨。
盧尚秋看到少時的蘭陵王在宮裏被人暗地裏欺淩,不禁想起了自己在盧家的際遇,又見蘭陵王一介王族書生也能成為武将上前線打仗,為國争光,心下自是欽慕。最後見蘭陵王含冤而亡,覺得心中郁氣集結,不覺眼中竟含了淚。
楊元慥則是十分羨慕蘭陵王率軍打仗,面具一戴,威風凜凜,哪怕是被主上賜了毒酒,也是從容不迫,慷慨就義,實乃男子漢大丈夫所為。能為國效力一直是他爹楊成武的夢想,可惜大唐如何可能重用前朝舊人,只得退隐并州,終日郁郁寡歡。楊元慥心道,有朝一日,我也要當大将軍,打勝仗,讓戰士和百姓世世代代歌頌我,讓爹爹以我為豪。他又想:小秋也一定會引我為驕傲的。
楊元慥這樣想着,便要去拉秋兄的手。眼前忽然一道黑影閃過,他撲了個空,卻只見盧尚秋被一名黑衣人用張帕子捂了口鼻。
“小秋!”他驚呼出聲,随即大喊,“抓賊呀!”
可惜臺上戲正演到高朝時刻,百音同奏,鐘鼓齊鳴,沒有人聽見少年的呼喊。
這麽一停頓,黑衣人已攜了昏迷的盧尚秋,躍上房梁,眼見就要消失在衆人的視線裏。楊元慥心下大急,便使了輕功急急追去。
那黑衣人見追來之人是名少年,便沒放在心上。他鑽上房頂,不一會功夫便将楊元慥甩脫,消失了蹤跡。楊元慥追丢了人,也不氣餒,即刻登上高處一處屋檐向下張望,便見那個黑影躍進了一家客棧的窗口。
楊元慥摸到那間客房的窗下,正欲破窗而入,只聽裏面傳來人聲。
“人手和車馬都備齊了嗎?”一個蒼老的聲音問道。
“禀告老爺,都已準備齊全,四大高手也已就位,随時聽候。”
“嗯。盧家那小子呢?”
“已被屬下迷暈,藏于馬車內。未驚動盧家人。”
“如此甚好,哈哈,此行老夫為楊大當家送上一份大禮。”蒼老的聲音又道,“爾等與我分頭行動。這是通關的文書,你們收好,路上千萬小心,不要露了破綻。”
“屬下遵命。”
之後是一陣腳步聲和房門開合之聲。
一會兒功夫,只見一行四人離開客棧。為首那人長須白發,登上一架黑色馬車離去。楊元慥定睛一看,暗暗吃驚,那白發老者正是方才與他們一同在戲園子裏,坐在前臺聽戲的,盧肅遠的手下并州知事錢無忌。
這綁架之事果然透着蹊跷。現如今想對盧肅遠及其家人不利者,非楊明奚莫屬,料想這錢無忌口中的“楊大當家”便是楊明奚無疑。
他撫撫胸脯,一顆心通通直跳。剛剛幸好自己沒有貿然闖入,才得以打聽到小秋不在房間裏。
作者有話要說:
注:蘭陵王的故事引自維基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