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他們回到栖息的山頂時, 天已經黑了下來。起初守在山頂的那些猙析獸看到多出昨天幾倍的獵物時還很興奮,直到有幾頭發現重傷的俊亞和那頭沒有回來的猙析獸後,氣氛就轟然變了。
所有的猙析獸都不再出聲。
沉默着分配完獵物, 大家都各自待在自己的地方進食,有幾頭甚至吃了兩口就不再動了。
賀言回來抱起撲過來的拉烏, 就和斯戮立馬去了小火那邊。
那裏有阿雯夫婦和不少猙析獸圍着想要幫忙,但俊亞目前的情況特殊,全都外傷, 他們又沒有紫芬和藥草,只能在一旁看着。
小火正在用獸形給俊亞的獸形抵舔傷口, 大家搜集剩餘的一小點紫芬連俊亞十分之一的傷都敷不到。
俊亞血淋淋地躺在那裏, 小火獸形的身子一直緊繃着。
所有人和獸都無力地站在一旁,沒多久就轉身走了。
賀言站在那裏看着俊亞,過了半晌, 突然彎腰撿走那些被俊亞的血弄髒流到地上的紫芬, 把拉烏放在斯戮懷裏, 拉着他轉身離開。
他們回到了休息的地方,分完留下的一部分獵物,以及采集回來的東西都堆積在那裏。
他們還沒吃飯,賀言此時也沒胃口,他把包裏的那只蝦翻出來遞給斯戮:“嚕嚕,你和拉烏先吃飯吧……”
對方擰眉看着他, 并沒多說什麽。
按照賀言說的, 他将那只蝦剝好和其他生肉放在一起, 在一旁喂拉烏。
拉烏被喂了一次就自己拿着肉小口小口地含着吃,時不時看向爸爸和大爸爸。
大爸爸看了爸爸幾眼,就開始處理他們的那一份鱷魚肉,處理得差不多後開始生火烤制起來。
爸爸則從回來就一直在旁邊搗鼓帶回來的那個大綠瓜。
賀言用路上帶回的石片将西瓜上方切開一小部分,掀開那一小塊瓜皮後,拿出一張大葉子鋪開,直接用手将裏面的瓤全部掏了出來。
拉烏一驚,看得都忘了吃自己爪子上的肉了,搖搖晃晃地走過去盯着瓜看:“咦咦……”
看着湊過來的圓腦袋,賀言微愣,然後便扯了下嘴角,拿出一小塊瓜瓤遞過去:“想嘗嘗?”
小恐龍用力眨了下眼睛,試探着把嘴伸到他手掌前。
賀言輕笑着,把那一點瓜瓤全部喂到它嘴裏。
小恐龍先用舌頭舔舔,舔出了甜味,便吸溜了一下,兩口咽了下去。
它吐了下舌頭,舉着爪子露出一個很不錯的表情。
“你還是什麽都愛吃啊……”伸手摸摸它腦袋,賀言感覺自己的心情似乎好了些。
小恐龍在他手心拱了幾下腦袋,就跑到大爸爸那邊看火了。
把瓜收拾好後,賀言抱着瓜皮起身:“嚕嚕,我去後面山下的泉流裏接點水,你看着拉烏……”
他還沒說完,男人就直接把烤着的肉放到一旁,抱起拉烏跟過去。
他們走了好一會兒才到下面泉流處。
賀言蹲下去把瓜皮裏盛滿了水,然後把瓜放在石頭旁靠着,開始清洗手腳和臉上的灰泥。
小恐龍在水邊用爪子拍水玩,男人在後面幫他清洗他脖子和肩膀的肌膚,怕他冷,側了下身幫他擋着風口。
拉烏在那邊玩得滿身都是水,賀言笑了聲,用力把它拽過來,然後将小恐龍的頭部、爪子和肚皮都好好地清洗了一遍。
沒一會兒,一大一小就都清理得幹幹淨淨了。
賀言開始用手兜着水幫身旁的男人洗胳膊,男人在俯身洗臉。
他洗完對方的胳膊就按着上面的肌肉往上看,最後開始盯着斯戮嘴角紅紫的地方發呆。
“嗯?”斯戮看了他一眼,伸手抹去他鼻頭上的水珠。
賀言目光微微暗了下,将手也伸到了他的臉上,輕輕碰了下嘴角就移到別處,似乎怕他會疼。
男人一動不動地垂眼看他。
賀言也看了他一眼,手上動作開始繼續晚上,一點點摸到了男人眉間的短角上。
他握着那個短角,仰頭吻上嘴角帶着傷的薄唇。
男人把住他的腰,喘息着回應。
兩張唇齒分開時,賀言忽然小聲道:“嚕嚕那顆牙長出來了……”
曾經在南方部落被拔掉的那顆牙,現在已經長得很完整了。
男人嗯了一聲,正要摟着賀言起來時,一旁突然伸出來一個大圓腦袋:“咦!”
“……”男人沒什麽反應,賀言倒是真被它吓了一跳,在它腦袋上點了下,就抱起一旁的瓜站起身來。
三個都洗幹淨的人和獸,開始往回走。
去除了了瓜瓤又盛了水的瓜皮就像是口鍋一樣,而賀言,本來也是想用它做鍋。
男人那邊的肉已經烤好了,他直接把瓜架在火堆上,在水裏扔了幾根洗幹淨的紫芬,最後把之前切開的小瓜片蓋上去,等待的時間就坐在一旁和男人一起吃飯。
早就吃飽了的拉烏在他們兩人旁邊轉圈玩,轉了一會兒又在賀言面前畫蛋。
它現在已經可以畫出一個雖然歪着卻能看出是蛋的蛋了。
賀言正吃着東西不好說話,看小恐龍期翼地等自己評價,就伸手給了它一個大拇指。
拉烏卻盯着他的大拇指疑惑地歪歪腦袋:“咦……”
努力把肉咽下去,賀言解釋道:“這是很棒的意思,以後爸爸要是對拉烏豎大拇指,就是在誇拉烏很棒!”
小恐龍立馬認真地看着他的大拇指,看了半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被誇獎了,于是咧起嘴又看了一會兒,最後忽然舉起爪子對着賀言奇怪地比來比去……
賀言看出來它是想豎拇指,但是爪子一時半會學不會這個“高難度”的動作,因此看上去十分像是在胡亂地揮爪。
賀言正想着教它,剛捏着小恐龍的爪子,就聽火堆裏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
他趕忙湊過去揭開瓜皮蓋。
裏面的水已經沸騰了,那幾根紫芬被煮得發爛,原本的無色水被染成了紫色。
賀言揭開蓋子又煮了一會兒,直到下面的瓜皮都被燒得軟趴趴,他才用樹葉包着瓜的邊緣将其拿下火堆。
看到那些紫色的熱水,斯戮已經明白他想做什麽,下意識往俊亞那邊的方向看了眼。
賀言把瓜晾了一會兒,待裏面的水不那麽燙了,就抱着瓜起身道:“嚕嚕,一起去吧。”
……
那邊,俊亞已經能睜眼了,可意識還不是很清楚,到現在也一直沒有變回人形。正半瞌着眼看着身邊不停給他按摩、清理污血的小火。
小火現在是人形,照顧俊亞一直不說話,但手一碰到對方的傷口,就會時不時抖一下。
賀言一過去,就看出小火已經慌了。
他甚至覺得,如果此時他還是那只未成年的小胖獸的話,或許沒多久就會嗷嗚叫着哭起來。
賀言撇過視線,抱着瓜蹲在小火旁邊道:“去把俊亞的腦袋扶起來一些。”
紅發男人微愣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就沉默着過去,用力擡起俊亞獸形的腦袋。
斯戮放下拉烏,過去幫他扶住俊亞的獸身。
看他們扶好了,賀言靠了過去伸手摸了摸俊亞的額頭。
那裏很燙。
俊亞半眯着眼,似乎想說什麽,但是張張嘴吧,只能發出極其沙啞的喘聲。
“你躺好,會沒事的,不要說話。現在只需要張開嘴巴……”他說着,就用一小塊瓜皮從瓜裏舀出些許紫色的水,往他巨大的獸嘴裏灌。
俊亞沒有力氣,他只能将嘴張開一個小小的弧度。
第一次灌的時候,滲出了好多。
小火便用手掰開他的嘴,兩只手在它尖利的牙齒上抵着,但對方現在的力氣根本無法控制,嗆到時一個咳嗽就會把他人形的手掌刮摩得溢出血來,最後和着紫色的藥液一起流入喉嚨……
艱難地喂完藥,賀言就準備把剩餘一大“鍋”紫芬藥水用來給給俊亞塗抹傷口。
不過他只用一塊獸皮塗抹了兩下,小火就接了過去:“我來,你們去休息吧。”
拿過盛着藥水的瓜後,他塗抹得很小心,藥水一沾到傷口就立刻将獸皮拿開,似乎怕弄疼了雄獸。
賀言看了幾眼,終于問了一路上大家因為這次意外都沒問的問題:“你是什麽時候進化成人形的?”
對方塗抹的動作不停,啞聲道:“把他拉上岸的時候。”
賀言怔了下。
他經歷過進化的過程,知道那時的猙析獸算是大多比較虛弱,可小火卻還一路把俊亞背了回來,甚至到現在都沒進食。
他蹙眉道:“你該休息了,我找人來幫你……”
紅發男人立馬搖頭。
賀言看了看他,又看向斯戮,對方懷裏的小恐龍有些沒精打采的,看上去是困了。
他忍着胸口那股不好受的情緒,忽然冷聲道:“那也行,猙析獸的體力透支都是有限度的,你不可能一直堅持下去,我會跟你們附近的猙析獸說下,等你累倒了,它們會幫忙照顧俊亞的,只是可能沒你這麽細致,你就放心繼續吧!”
說着他就起身拉着斯戮往回走,還沒走兩步,後面就驀然傳來奇怪的聲響。
扭頭看去,剛剛蹲在雄獸跟前的紅發男人已經不見了。
一頭紅毛猙析獸正紅着眼睛在旁邊大口吞咽咀嚼着生肉。
賀言緩緩吐出一口氣,牽緊斯戮的一只手回去了。
這一晚,大家的食物得到了改善,但興致卻完全沒有昨日高,同伴突然間的死亡讓整個獸群的氛圍都變得壓抑起來。
撲滅了火,賀言從男人手上接過已經開始打瞌睡的小恐龍。
小恐龍換了個懷抱,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小聲哼唧着。
賀言輕拍着他的背:“沒事,睡吧。”
男人在地上鋪了一堆大葉子,做完這一切就在賀言嘴邊缱绻地親了幾下,之後化成龐大的獸形。
賀言自然而然地抱着小恐龍縮進他熾熱的懷裏。
他們并沒有立刻躺在地上睡去。雄獸蹲坐着,賀言也坐在他的懷裏靠着,一擡眼,遠處坐落在夜光下的平原就盡收眼底,再往上一點,就是漫天的繁星。
賀言想,這麽多的星星,第二天應該會是個晴天。
雄獸的視線并沒有在這幅景色下滞留太久,他低頭看了會兒懷裏那人的腦袋,開始用下巴在他頭頂和側臉輕輕蹭着,前肢順勢将男人和小恐龍往裏圈了圈。
小恐龍已經在賀言懷裏睡着了,翻了幾下身,小爪子揪着賀言的領口。
賀言也困了,他枕在毛茸茸的雄獸胸前,閉眼前低喃了一聲晚安。
次日,天氣果然很好。
所有人和獸都是在劇烈的光線下睜開眼睛的。
遠處條條已經可以站起來了,繞着山頂走來走去。
而俊亞也終于清醒了過來,變回了人形枕着紅毛猙析獸的肚子躺着。
過去時,賀言老遠就看到阿雯他們在那邊詢問俊亞的狀态。
“你現在感覺怎麽樣?”賀言遞過一塊早上多烤出來的肉。
“我已經吃過了,”俊亞搖頭,忽然笑了下,“是小火烤的……他的人形你們都看過了吧?頭發好紅的!”
“……”看他一副完全沒事的樣子,賀言覺得怪怪的。
如果俊亞只是受了傷,那以他的性格醒來後這個樣子倒不稀奇,但問題是,昨晚他親眼見着同伴被咬死吃掉……
他現在的樣子,就像是忘了昨天發生了什麽。
一個會為了救同伴差點死掉的人會在醒後一點兒反應都沒有,這不太正常。
賀言又問了俊亞幾句,對方一直說沒事,他也不好再說什麽,叮囑他注意養傷就起身去看蠻蠻了。
小恐龍已經和蠻蠻徹底熟了,聽到要去找她,就從撒開賀言和斯戮的手,搖搖晃晃地跑在最前頭。
賀言喊着讓它慢一些,回頭牽身後男人手時,忽然掃到了遠處的俊亞那邊。
俊亞身邊的人形和獸形已經紛紛離開了,他臉上的笑也全部收了起來,呆滞地躺在紅毛猙析獸身上。
只一眼,賀言就從他身上看到了曾經失明時的自己。
比起悲傷,那雙眼睛裏,更多的是充滿空曠感的迷茫和恐懼……
俊亞望着前方的空氣,他的腦子充滿着混沌感。
他沒敢去回想昨天。
或許哪一天,面對未知或更強大的生物,他也會在眨眼間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就像昨天,他本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從水裏出來意識消失時,他只記得自己看到小火的人形,當時還以為是自己出現了死前的幻覺。
後來,他半清醒後,看到了幫他清理傷口的小火,小火真的進化了,那不是他的幻覺。
他還看到了來幫他療傷的小美,然後聽到了小美和小火的對話……
他那時候什麽都做不了,身體其實是很痛的,但比起這個,有個地方更痛。
他不知道那個地方在哪,有時候是頭,有時候是胸口,最後四肢百骸都被那種若實物若虛的痛感包裹着……最難受的時候,意識再次消失,然後眼前就像走馬燈一樣,出現了很多畫面。
有他還是一只小獸時在山崖下遇到小美和斯戮的那天;有他成年後終于找到小美在他身下驚喜大叫的夜晚;有他搬了家和小美成了鄰居一起縫衣服的時光;有他們第一次攻擊恐龍成功救回阿雯夫婦的場景;有小火莫名成年的那晚雪夜;有他們去往南方那邊尋找鳶根的數天旅途;有巨蛋撞向小火鈎爪最後爬出一頭拉烏的那天……
還有很多很多,因為大家在一起,才會擁有的記憶。
其實這并不是他第一次經歷死亡。
在成年前,他就看過太多同伴死去了,餓死的、病死的、淹死的、被吃掉的、被踩死的……只不過那時沒有獸會為那些生命難過,大家都只顧着自己,讓自己活下去才是所有猙析獸的使命,其餘任何事都與他們無關。
他們各自冷漠,卻又孤獨地活着。
後來……後來他就遇到了小美,認識了小美的伴侶斯戮,認識了阿雯和簡特,認識了小火,認識了一群小獸……認識了現在整個領地的獸群。
他像是一夜間被種入一顆患得患失的種子,不受控制地開始将昨天那頭被吃得猙析獸的臉換成自己、換成記憶裏的那些人那些獸……最後,他的恐懼無助在體內瘋狂地橫沖直撞,他太害怕了,只能用一根線将它緊緊繃住。
他祈禱這根線能結實一點,千萬不要斷了。
……
收回放在俊亞身上的視線,賀言倏地停下腳步。
斯戮看出他的不對勁兒,将他的手握緊了些。
沉思片刻後,賀言拽着男人忽然往最高處的位置大步跑去。
他們停下的地方正好可以看到整個獸群。
賀言只喘了口氣,便直起身高聲喊道:“我想,我們需要制定一個狩獵的規則了!”)